几日后的御书房内,檀香袅袅。
年轻的皇帝放下朱笔,墨渍在明黄奏章上晕开一小团深色。
他抬眼看向阶下一身戎装的萧彻,语气平淡随和,却掩不住与生俱来的帝王威仪:
“萧爱卿,苏丞相三番上奏,言你与他女儿婉清情投意合,求朕赐婚。你……可愿意?”
萧彻猛地回神,甲胄碰撞发出轻响。
脑海中瞬间闪过那夜宫墙下的场景——李明月带着夜露寒气的指尖,那双锐利又泛红的眼,还有那个带着孤注一掷的吻,温热触感仿佛还留在唇上。
他下意识想脱口而出“臣不愿”,可转瞬间,苏婉清那双总是含着水汽的、怯生生望着他的眼睛又浮现在眼前。
“臣……”
他张了张嘴,那个“臣”字在舌尖滚了又滚,终究没能接上下文。
御书房内静得能听见漏壶滴水,只余下他难堪的沉默。
皇帝见他这副模样,眉头不由得蹙起,指尖在龙椅扶手上轻轻叩了两下:
“罢了,看你也没个准话,此事再议吧。”
萧彻躬身退下,玄色披风扫过门槛时带起一阵风,心头却像压了块巨石,沉甸甸地坠着,连呼吸都觉得滞涩。
几日后,御花园的回廊下,紫藤花簌簌落在青石板上。
苏婉清提着裙摆拦住了他,素色裙角沾了几片花瓣。
她眉峰紧蹙,往日温婉的脸上带着几分试探,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
“萧大哥,陛下那日问起赐婚之事,你迟迟不答……可是因为公主?”
萧彻侧过脸,望着池中游动的锦鲤,尾鳍扫过水面,漾开一圈圈涟漪。
他沉默不语,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剑穗——那是李明月从擂台上赢来后硬塞给他的,丝绦上缀着颗莹润的玉,在日光下泛着柔和的光。
苏婉清自然认得那剑穗的来历,她咬了咬下唇,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声音压得更低:
“前几日我见过公主,在公主府,她亲口说……说她对你,不过是宫里日子无聊,寻来的……消遣罢了。”
她抬眸看向萧彻,眼底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有不忍,有恳切,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萧大哥……你又何必……”
“消遣……”
萧彻低声重复着这两个字,声音干涩得像被砂纸磨过。
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猛地一沉,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他垂在身侧的手缓缓握紧,指节泛白,连带着手臂都微微发颤。
唇边勾起一抹自嘲的笑,带着说不出的苦涩。
所以,自己在她眼里,竟只是这样的存在吗?
这几日,他刻意留意过长公主府的动静,却什么消息都没有。
那天夜里的吻,就像一场幻觉,从未出现过。
玩物,消遣,是啊,金枝玉叶的皇族,不都喜欢这样吗?
他萧彻不过是个带兵打仗的武将,又算得了什么。
苏婉清依旧常来看他,送来的汤羹总是温热的,话不多,却总能恰到好处地抚平他眉宇间的褶皱。
萧彻看向身边的苏婉清,她正低着头,纤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
他伸出手,轻轻拂过她耳畔垂落的一缕碎发,声音低沉而平静:
“莫要多想。”
他想,或许婉清这样的姑娘,温柔、妥帖,安安稳稳地过日子,才是对的选择。
至少,她眼里的情意,是真的。
边境的烽烟燃得比野火还要猝不及防。
三百里加急的军报裹着血污,在三更夜的雪地里滚过,破晓时分已重重摔在龙案前——北境铁骑已踏破三关。
朝堂之上,檀香凝在梁柱间尚未散尽,李明月已掀翻了案几。
青瓷笔洗坠地的脆响里,她褪下镶金嵌玉的凤钗,玄色朝服被猛地扯开领口:
“臣,李明月,请命挂帅!”
满朝文武哗然的吸气声中,年轻的皇帝望着阶下眼尾泛红的长姐,终是在她淬了火般的目光里颔首:
“准。”
旨意传到将军府时,萧彻正在打磨长枪。
玄铁枪尖映着他紧绷的侧脸,听到“先锋官”三个字,枪杆重重砸在青石地面,震起一层细灰。
出征那日,城门下旌旗猎猎如燃。
朔风卷着砂砾抽打在甲胄上,发出细碎的鸣响。
李明月一身银甲罩身,护心镜在晨光里泛着冷硬的光,她勒着雪色战马立在队伍最前,目光漫不经心地扫过送别的人群。
视线却在撞见柳树下那一幕时,骤然凝住。
苏婉清穿着一身月白襦裙,风卷着裙摆贴在纤细的腿上。
她捧着个描金锦盒,正将一枚绣着“平安”二字的香囊塞进萧彻手里,指尖相触的瞬间,两人都顿了顿。
萧彻垂眸听她低声说着什么,侧脸线条柔和得不像话,而苏婉清仰头望着他,眼尾泛红,抬手替他理了理被风吹乱的衣襟,指尖划过他颈间时,带着近乎缠绵的不舍。
那一幕像淬了冰的针,狠狠扎进李明月眼里。
她握着缰绳的手猛地收紧,指腹蹭过冰凉的金属护手,留下几道白痕。
喉间溢出一声极轻的“哼”,带着笑意,却比城楼上的寒风更冷。
那夜在巷口,她踮脚吻住他时,他睫毛扫过她的脸颊,带着温热的呼吸。
她以为那是某种允诺,是他在苏婉清与自己之间,终于偏向她的证明。
她甚至等过他来求陛下赐婚。
她就等在公主府,可谁也没来过。
她记得清清楚楚,那日在巷口拦住他,问“你当真要娶她”时,他分明摇了头。
那夜未曾推开的吻,巷口暧昧的月色,怎么就被这阵边关的风,卷得烟消云散了?
柳树下,苏婉清忽然踮起脚尖,凑到萧彻耳边说了句什么。
萧彻微微偏头,那姿态亲昵得像是故意演给城门前的人看。
李明月看着,忽然笑了。
她等了他那么久,等来的就是这个?
人心本就善变,何况是前路未卜的沙场。
或许从一开始,她李明月在他心里,就敌不过苏婉清那几滴恰到好处的眼泪。
她猛地勒转马头,银甲在晨光里折射出刺眼的光。马鬃飞扬间,她扬声道:
“出发!”
声音清亮如裂帛,盖过了城门下所有的低语与呜咽。
马蹄声踏碎了柳树下的缠绵,大军如一条黑色的巨龙,向着狼烟升起的方向滚滚而去。
风沙卷起她的披风,猎猎作响,李明月望着前路漫漫的荒原,眼底最后一点温度,终于被朔风彻底吹散。
胜败乃兵家常事,这点儿女情长,她李明月,不在乎。
“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