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军阵前的风裹着沙砾,刮得人睁不开眼。
杨枭勒着胯下黑马,玄甲上的铜钉在烈日下泛着冷光。
他眉骨处那道从战场挣来的疤痕,此刻正随着嘴角的笑意微微牵动,衬得那双狼一般的眼愈发桀骜——那是北境男儿在血与火里淬出的野性,直白又灼人。
“又见面了,李将军。”
他喉间滚出的笑带着沙砾摩擦般的粗粝,目光像鹰隼锁牢了猎物,黏在对面那抹银甲上,半分不掩饰,
“南朝的金銮殿容不下你这等人物。你嫁我,北境少主妃的位置给你,两国刀兵入库,如何?”
话音未落,李明月手里的银枪已动。
枪尖破风时带着一声锐啸,像极了她眼底骤然亮起的冷光,直逼杨枭面门。
“打赢我,再谈条件。”
她的声音裹在枪影里,比北境的寒风更冰。
银枪如白蛇出洞,枪缨红得像燃着的火;
杨枭偏头避过,腰间弯刀顺势出鞘,玄色刀光与银亮枪影撞在一处,迸出的火星被风卷着,瞬间灭在沙尘里。
阵侧的萧彻握着剑柄,指节早已泛白。
杨枭那句“嫁给我”像根淬了冰的针,狠狠扎进太阳穴,疼得他眼前阵阵发黑。
脑海里两个画面正疯狂冲撞——
是那个巷口,忽然落下来的吻,温热又柔软,像偷来的月光;
也是苏婉清在他面前哭红的眼,那句“萧大哥,公主说,她对你不过是消遣罢了”,的字字锥心。
他望着场中缠斗的两人,李明月的银甲在翻飞间反射着刺眼的光,枪尖每一次刺出都带着决绝,仿佛对面不是敌将,而是她毕生要劈开的枷锁。
萧彻忽然分不清,心头翻涌的究竟是担忧——怕她那看似凌厉的枪法里藏着力竭的破绽,还是被那句“消遣”勾出的怒意——怒她将那般真切的吻,轻贱成不值一提的玩笑。
风更猛了,沙砾打在脸上,像细小的刀子。
他努力地想着苏婉清穿越烽火来寻他的样子,直到腮边传来腥甜,才后知后觉地松开紧咬的牙,原来唇角早已被自己咬出了血。
那点血珠很快被风吹干,只留下一道浅浅的红痕,像道未愈的伤疤。
日头爬到头顶时,两军阵前的厮杀声终于歇了。
杨枭拄着弯刀喘着粗气,玄甲上的汗渍被日光晒出白痕,他看了眼对面同样鬓角湿透的李明月,忽然收了刀,喉间滚出低笑:
“改日再玩儿。”
李明月的银枪拄在地上,枪杆微微发颤,显然已耗尽力气,却仍扬着下巴:
“怕死啊?”
杨枭没接话,翻身上马时动作依旧利落,黑马打了个响鼻,载着他头也不回地往本阵去。
身后副将凑近了笑道:
“少主的眼光甚好。”
能跟少主从晨光熹微打到日头正盛,招招都往要害处递,这位南朝长公主哪里是寻常闺阁女子,分明是块能与少主并肩的璞玉。
杨枭勒紧缰绳,回望了眼远处那抹立在风中的银甲,嘴角勾出抹得意的笑:
“那是自然。”
两天后的黄昏,北境骑兵虽已压到关下,却迟迟未动。
李明月接到斥候传讯时,正在灯下看流民安置的卷宗,纸上“后山”二字让她指尖顿了顿,终究还是换了身便于行动的青衫,佩了长剑往山上去。
后山的风裹着松针的清苦,吹得人衣袂翻飞。
李明月收剑归鞘时,额角的薄汗被风一吹,泛起微凉的痒意。
杨枭的弯刀斜插在身侧泥土里,刀刃上沾着的草屑还带着湿意,他望着她收剑的利落动作,眼里的赞赏毫不掩饰:
“公主的剑法,倒是比山泉池那次进步多了。”
“少主的刀法也不差。”
李明月扯了扯被风吹得贴在颈间的衣襟,干脆在块平整的青石上坐下,
“平手,算谁赢?”
杨枭在她对面盘膝坐下,解下水囊丢过去。
皮囊撞在李明月掌心时发出沉闷的响声,带着他掌心的温度。
“算打了个痛快。”他说。
水囊的羊皮味混着松针的清香漫开来,山风穿过林叶的沙沙声里,还裹着远处溪流的潺潺。
两人一时无话,却没半分尴尬,仿佛方才阵前的刀光剑影都被这山风涤净了,只剩下两个卸下防备的人,在暮色里静静坐着。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天边的霞光染透最后一片云,杨枭忽然开口:
“南边的旱情,听说很严重?”
李明月抬眼,眸子里映着渐暗的天光:
“你消息倒是灵通。”
“边境的粮商三天前就开始囤货了。”
杨枭摩挲着刀鞘上磨得发亮的纹路,声音沉了沉,
“北境的粮食有一半靠南边运来,真闹起饥荒,南朝流民往这边涌,对谁都没好处。”
“所以你约我来后山,不是为了分胜负,是想聊战事?”
李明月挑眉,指尖无意识地敲着膝头的剑鞘。
“分胜负是真,聊战事也是真。”
杨枭笑起来时,白牙在渐暗的光里格外显眼,
“公主觉得,北境和南朝,非要打个你死我活才算完吗?”
这话像块石子投进深潭。两人从暮色渐浓聊到月上中天,聊到边境屯田该种耐寒的黍还是耐旱的麦,争到流民安置该编户还是就地屯田;
又从骑兵如何破城防,吵到水师该往哪个河口布防。
争执最烈时,声音大得惊飞了枝头栖息的夜鸟,扑棱棱的翅膀声在林间回荡;
沉默时,又能一起望着头顶缀满星辰的夜空,各自出神。
露水打湿了衣袍,带着山间的寒气往骨头里钻。
李明月拢了拢披风,忽然听见杨枭的声音在夜色里响起,比白日里低了几分,带着种不容忽视的认真:
“我说真的,你嫁给我。”
李明月一怔,转头看他。
月光淌过他轮廓分明的侧脸,眉骨的疤痕在月色里浅了些,那双总带着锐气的眼睛此刻像浸在水里的黑曜石,亮得惊人。
她嗤笑一声,试图掩饰心头的波澜:
“这事你说了算吗?”
“自然。”
杨枭迎上她的目光,语气笃定得不容置疑,
“我是北境少主,只要我点头,族里的长老们不敢说个不字。”
李明月沉默片刻,指尖捻起片落在膝头的枯叶,忽然站起身拍了拍衣袍上的草屑:
“你明日后退五十里,再割十城当聘礼。”
杨枭也跟着站起来,眼底的笑意几乎要溢出来,连声音都带着雀跃的颤:
“公主这是……答应了?”
“答应什么?”
李明月抬着下巴,语气依旧带着几分傲气,却没了往日的冰冷,
“我说的是聘礼。”
杨枭朗声大笑,抽出弯刀在月光下划了个利落的弧,刀光劈开夜色,映得他眼里的光比星辰还亮:
“一言为定!”
刀光落时,也映出李明月眼底一闪而过的复杂——有对家国的考量,有对未来的犹疑,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没察觉的松动。
她转过身,没再看他,迈步往山下走,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却字字清晰:
“天亮之前,我要看到你的诚意。”
身后传来杨枭的应声,带着压不住的笑意,穿透沉沉夜色,撞在松树上又弹回来:
“好。”
那晚的风不知往哪处去了,不过一夜功夫,关于北境少主与南朝长公主在后山私会,不知做过了什么的流言,就像草原上的野火,漫过边关的城墙,顺着驿道一路烧进了繁华的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