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彻踏入殿门时，眼角的余光先扫过满殿锦衣，随即落在了那处与周遭格格不入的角落。
李明月正斜倚在廊柱边，手里还捏着个空酒杯，指节分明，虎口处隐约能看见层薄茧——
那是常年握枪磨出来的，绝不是养在深宫里的公主该有的手。
她生得确实惹眼，眉骨清秀，眼尾微微上挑时带着股漫不经心的艳，可那双眼睛里没半分柔意，倒像淬了边境的冰，亮得逼人，扫过殿内众人时，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像在打量沙盘上的兵卒。
鬓边只簪了支素银簪，乌发松松挽着，几缕碎发垂在颈侧，被烛火映得泛着绒光。
可配上她那身半旧的骑装——墨色料子，袖口磨得发毛，腰间还系着把短刀——便连这点柔媚都被冲得一干二净，只剩股利落的野气。
方才廊下的喧闹他听见了，那句“抢”字穿透人声，撞进耳朵里时，他正抬手推开苏婉清递来的荷包。
此刻顺着声音望过去，正撞见李明月朝他勾唇，那笑容里没什么暖意，反倒像出鞘的刀，刃口闪着光，明晃晃地写着“来斗”二字。
萧彻的眉峰几不可察地动了动。
他自然听过这位长公主。
先帝在时，她便是南境最年轻的女将军，十七岁带兵守关，硬生生把来犯的蛮族挡在境外三个月，先帝亲赐“昭武”二字，金册玉印比皇子们的还厚。
先帝走得急，新帝年幼，朝堂动荡时，是她带着旧部回京，铁腕扫平了叛乱的宗室，如今朝堂上半数武将都认她的账，连当今天子见了她，都得规规矩矩叫一声“阿姐”。
传闻里说她嗜杀、蛮横，说她根本不像个女子。
可此刻看来，“不像女子”是真的——哪有女子会用那样的眼神看人？
像头蓄势待发的母豹，浑身都绷着劲儿，仿佛下一秒就要扑过来撕咬。
殿内的文臣们还在窃窃私语，大抵是说长公主失仪，说她不知礼教。
李明月像是没听见，指尖转着空酒杯，目光又落回他身上，这次更直接，从他的玄甲扫到腰间的佩剑，最后定格在他脸上，那眼神，活像是在掂量对手的斤两。
萧彻忽然觉得，方才苏婉清那温吞的话语、绣着并蒂莲的荷包，都成了模糊的影子。
眼前这双写满好斗的眼睛，倒像道惊雷，在这沉闷的殿里炸出了点不一样的声响。
他收回目光，转身朝主位行礼，动作标准，声线平稳，听不出情绪。
可垂在身侧的手，却不自觉地收紧了些——
这位长公主，比传闻里更有意思。
“萧爱卿，这是朕的长姐，李明月。”
御座上的少年天子放下玉筷，声音带着几分少年人的清朗，目光在两人之间转了转，
“她常年在北境驻守，不常回京，你们先前该是没见过的。”
萧彻刚行完礼，闻言便顺势转身，对着李明月的方向拱手：
“末将萧彻，见过长公主。”
他身姿笔挺，玄甲上的寒光衬得语气愈发沉稳，听不出半分多余的情绪。
李明月这才直起身，手里的空酒杯不知何时被她塞给了身后的赵虎。
她没像寻常贵女那样行屈膝礼，只是微微颔首，动作不算繁复，却也透着几分分寸。
唇角那抹带刺的笑意淡了些，眼底的锋芒收了收，虽依旧带着股生人勿近的冷意，却终究给足了少年天子的面子。
“萧将军，久仰。”
她的声音比方才那句“抢”字沉，带着北境风沙磨出的微哑，却字字清晰，
“西境那一战，以少胜多，打得漂亮。”
这话来得直接，没有半分铺垫，倒让萧彻微怔了瞬。
李明月却觉得没什么，她只是实话实说，连她身后的亲卫也跟着点头，看向萧彻眼里也都是赞赏。
他抬眼望去，正对上李明月的目光——那双眼睛里没了方才的挑衅，却多了几分武将看同行的审视，像是在说“你配得上这份战功”。
殿内的文臣们一时都闭了嘴，连呼吸都跟着轻了。
谁都知道长公主性子烈，最瞧不上趋炎附势的做派，却也最敬重真正有本事的军人。
她肯主动开口夸一句，已是极大的认可。
御座上的皇帝见状，脸上露出几分笑意：
“阿姐向来不轻易夸人，萧爱卿，这可是极高的评价了。”
他顿了顿，又道，
“萧爱卿刚从西境回来，一路辛苦，入座吧。阿姐，你也回席上歇着，别总站着。”
李明月“嗯”了一声，没再多言，转身往自己的席位走去。
经过萧彻身边时，两人衣袍带起的风轻轻撞了一下，她脚步没停，只在擦肩而过的瞬间，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了句：
“战场上的狼崽子，确实比京里的绵羊像样。”
萧彻握着拳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动了动，看着她挺直的背影消失在人群里，眼底闪过一丝极淡的兴味。
这长公主，果然名不虚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