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四点四十五分，高一（3）班教室。
头顶的三叶风扇嘎吱嘎吱地转，把讲台上老何的声音切成一截一截的碎末。斜阳从西窗斜切进来，落在教室后排靠窗的座位上，像一条金色的分水岭——一边是光，一边是影。
“……座位就先这么定，沈砚，你去和夏星然一桌。带带她数学。”
老何的声音不大，却像往平静湖面扔下一颗深水炸弹。全班四十双眼睛刷地转向最后一排，齐刷刷聚焦在正趴在桌上补觉的夏星然身上。
被点名的少女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校服外套半褪到手肘，露出印着草莓图案的短袖。听见自己名字，她迷迷糊糊抬头，嘴角还沾着一点午睡压出的红印，像偷吃了草莓酱没擦嘴。
沈砚站在讲台边，单肩背着书包，指尖勾着一瓶没开封的苏打水。面对众人探究的目光，他连眼皮都没抬，只轻轻“嗯”了一声，算是回应。那声音又低又淡，却带着不容置喙的笃定。
“卧槽，真的假的？他俩同桌？”
“冰山大佬配小太阳？这温差得有五十度吧！”
窃窃私语像一群麻雀扑棱棱飞起来。夏星然终于反应过来，眼睛倏地睁圆，梨涡在颊边一闪一闪。她手忙脚乱地坐直，把外套穿好，又顺手抹了把嘴角，结果把红印晕得更开，像打了腮红。
沈砚已经走到他旁边，拉开椅子坐下。动作很轻，连椅子腿都没发出声响。夏星然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雪松味，混着一点冷冽的薄荷，像初冬清晨推开门的第一口空气。
“同、同桌好！”夏星然小幅度挥手，指尖不小心碰到沈砚搭在桌沿的手背。对方指节分明，腕骨内侧那颗小黑痣在日光下格外清晰。沈砚指尖微不可察地蜷了一下，却没躲开。
“嗯。”沈砚应了一声，把书包塞进抽屉，动作干净利落。夏星然的抽屉里乱七八糟塞着漫画书、草莓牛奶盒、还有半包没吃完的棉花糖。沈砚的抽屉却空得可怜，只有一本《高等数学精编》和两支黑色中性笔。
对比惨烈得像两个世界。
夏星然有点心虚，假装整理书本，实则把棉花糖往更深处塞了塞。结果动作太大，“啪”一声，一盒草莓牛奶从桌沿滚落，直直砸在沈砚鞋尖。
乳白色液体溅开，在白色帆布鞋上绽出一朵滑稽的花。
“嘶——”夏星燃倒抽一口凉气，下意识弯腰去擦，额头却“咚”地撞上桌角。疼得她眼眶瞬间泛红，生理性泪水在睫毛上颤啊颤。
一只修长的手先他一步，抽了两张纸巾按在鞋面上。沈砚动作很轻，像对待什么易碎品。夏星然维持着弯腰的姿势，鼻尖几乎贴上对方膝盖，能看清沈砚睫毛投在下眼睑的阴影，根根分明。
“对、对不起……”夏星然声音发闷，“我不是故意的……”
沈砚擦净鞋面，把脏纸巾折成四方小块，这才抬头看她。视线相撞的瞬间，夏星然听见自己心跳“咚”地一声，像有人在她胸腔里敲鼓。
“没事。”沈砚说，声音比刚才低了几分，带着不易察觉的哑，“下次小心。”
夏星然愣愣点头，梨涡因为紧张若隐若现。沈砚收回目光，从书包侧袋拿出一包湿巾，拆开递给他：“额头。”
“啊？”
“红了。”沈砚指尖在虚空点了一下自己眉心位置。夏星然这才后知后觉地抬手去摸，果然鼓起一个小包，碰一下还疼。
她乖乖接过湿巾贴在额头上，凉意渗进来，连带着脸颊的热度也褪了几分。沈砚的指尖在收回时，不小心擦过他耳垂——很轻，像一片羽毛掠过，却带起一阵细微的电流。
教室前排，林屿转过来冲他挤眉弄眼，用口型无声呐喊：“可以啊！”
夏星然假装没看见，低头把湿巾折成更小的方块，耳根却悄悄红了。
老何的座位表贴在黑板旁边，沈砚的名字和夏星然的名字被红线连在一起，像某种隐秘的契约。
沈砚余光瞥见，笔尖在草稿纸上顿了顿，没说话。只是下一秒，夏星然的草莓牛奶被轻轻推到桌子中间，贴着一张便利贴：
「赔你。——沈」
字体瘦劲利落，像雪地里一截枯枝。便利贴右下角，画了个更小的太阳，只有指甲盖那么大，线条却流畅得过分。
夏星然盯着那个太阳看了足足十秒，嘴角翘起的弧度怎么也压不下去。她把便利贴小心撕下来，夹进日记本里，和上午那颗糖纸放在一起。
晚自习前，夏星然去楼下抱数学作业。回来时，看见沈砚站在座位旁，单手插兜，另一只手拿着黑板擦。夕阳从窗外斜斜照进来，给他镀了层毛茸茸的金边。
“要擦黑板吗？”夏星然把作业本放下，“我来吧，我个字矮，擦下面。”
沈砚没动，视线落在她额头的红印上。已经淡了很多，但在白皙皮肤上还是很显眼。
“你擦不到上面。”沈砚说，声音淡淡的，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他转身去讲台拿了另一块黑板擦，递给夏星然，“一起。”
夏星然愣了两秒，才反应过来这是邀请。他接过黑板擦，指尖不小心蹭到沈砚掌心，那块皮肤比常人凉一些，却在他碰到的瞬间微微发烫。
两人一左一右站在黑板前，沈砚擦上面，夏星然擦下面。粉笔灰簌簌落下，像一场细雪。夏星燃然得用力，鼻尖冒出一点汗，在夕阳下亮晶晶的。
“这里。”沈砚忽然伸手，指尖点在她唇边，“有灰。”
夏星然下意识伸出舌尖去舔，却舔到沈砚来不及收回的指尖。两人都僵了一瞬。沈砚的指尖沾了一点粉笔灰，在夏星然唇上留下个小小的白点。
夏星然耳朵轰地烧起来，连脖子都红了。沈砚垂下眼，拇指在裤缝上蹭了蹭，像要蹭掉那点温度。
擦完黑板，夏星然照例把抹布洗了晾在窗台。回头时，看见沈砚站在座位旁，手里拿着她的水杯——粉色草莓图案，杯口还沾着一点奶渍。
“给你接水。”沈砚说，语气自然得像做了无数次。夏星然这才想起，自己刚才忙着擦黑板，水杯一直空着。
饮水机在走廊尽头。夏星然小跑着跟上，两人并肩站在走廊灯下。傍晚的风带着桂花香，从窗户缝隙钻进来，吹得夏星然额前的卷毛一翘一翘。
沈砚接的是温水，水流声在安静的走廊里格外清晰。夏星然盯着他握着水杯的手看——指节因为用力微微泛白，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手背上有淡青色的血管。
“看什么？”沈砚突然开口，声音低低的，带着点笑意。
夏星然被抓包，慌乱地移开视线，结果又对上沈砚的眼睛。那双眼在灯下颜色变浅，像融了碎冰的湖面，此刻却盛着一点不易察觉的温柔。
“没、没什么……”夏星然小声说，指尖无意识地抠着校服下摆，“就觉得……你手挺好看的。”
说完恨不得咬掉自己舌头。沈砚却笑了，很轻的一声，像雪花落在掌心。他把水杯递过来，指尖在夏星燃掌心停留了一秒：“小心烫。”
夏星然捧着水杯回教室，杯壁的温度透过陶瓷渗进掌心，一路烫到心里。路过光荣榜时，她忍不住多看了眼沈砚的照片——少年眉目冷峻，眼神却莫名让她想起刚才走廊灯下，那双盛着碎光的眼睛。
晚自习铃响，两人回到座位。夏星然把水杯放在桌角，和沈砚的并排。一个是粉色草莓，一个是黑色磨砂，像两个世界强行拼接，却又奇异地和谐。
沈砚翻开《高等数学》，夏星燃偷偷瞄了一眼，上面密密麻麻全是演算步骤，字迹工整得像印刷体。她悄悄把自己的数学书也拿出来，结果翻开第一页就是一片涂鸦——小太阳、草莓、还有歪歪扭扭的“数学去死”四个大字。
沈砚余光瞥见，指尖在桌面上敲了敲：“哪题不会？”
夏星然愣了两秒，才反应过来这是在主动给他讲题。她手忙脚乱地翻到课后习题，随便指了一道：“这、这个……”
沈砚看了一眼，拿起笔在草稿纸上写步骤。他的字很好看，笔锋凌厉，像雪地里划过的冰刃。夏星然看着看着，视线就从草稿纸移到沈砚的睫毛上——对方垂着眼睛，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小小的阴影，随着呼吸轻轻颤动。
“这里，”沈砚忽然出声，笔尖点了点纸面，“用诱导公式。”
夏星然“哦”了一声，赶紧收回视线，耳朵却悄悄红了。沈砚讲题的声音很低，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耐心，像深夜电台的主持人，每个字都落在他心尖上。
讲完最后一道题，夏星然的草稿纸上多了一行小字：「明天早读前，背三角函数公式。——沈」
夏星然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突然从笔袋里翻出一支荧光笔，在旁边画了颗歪歪扭扭的小太阳，又在下面写：「收到！——☆」
沈砚看着那颗太阳，指尖在桌面上轻轻敲了两下，像回应。窗外，月亮爬上了香樟树梢，银辉洒进教室，在两人交叠的影子上镀了一层柔光。
夜自习下课铃响，同学们三三两两离开。夏星燃磨磨蹭蹭收拾书包，等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才小声开口：“沈砚……”
“嗯？”沈砚单肩背包，另一只手插在兜里，回头看他。
“那个……”夏星燃指尖绞着书包带，梨涡因为紧张若隐若现，“明天……我还是七点来？”
沈砚点头，月光落在他睫毛上，像撒了一层碎银：“好。”
夏星然笑起来，眼睛弯成两枚小月牙：“那我走啦！”她倒退着往门口走，结果“咚”地撞上后排的课桌，疼得龇牙咧嘴。
沈砚似乎叹了口气，快步走过来，摸了摸夏星然的头：“看路。”
指尖的温度渗进来，夏星燃整个人都僵住了，红晕从脖颈一路蔓延到耳尖。沈砚收回手，指尖在裤缝上蹭了蹭，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晚安，夏星然。”
这是沈砚第一次叫她的名字，不是“喂”，不是“同学”，而是完整的三个字，像一颗糖滚过舌尖，带着微微的甜。
夏星然站在原地，看着沈砚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才后知后觉地跟上。掌心下的皮肤烫得吓人，像被太阳晒化的草莓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