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封八百里加急的弹劾奏折,却从应天府,送到了刚刚结束早朝的朱棣的御案之上。
奏折,是汉王一党的残余势力,联合了数名保守派御史,一同上奏的。
朱棣缓缓展开奏折。
上面,一行行触目惊心的黑字,仿佛带着无尽的怨毒,刺入他的眼中。
“……翰林书院李子城,借督造宝船之名,滥用民力,致使苏州府怨声载道!更与海商巨贾勾结,贪墨朝廷钱粮木料,中饱私囊!其行可诛!其心可诛!恳请陛下明察,严惩国贼!”
“混账东西!”
朱棣胸膛剧烈地起伏着,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涌动着一股铁青色的怒意。但诡异的是,他的眼睛里,却没有多少针对李子城的杀机,反而是一种……一种自己心爱的猎鹰,在即将捕获猎物时,却被一群苍蝇骚扰的暴躁与厌恶!
滥用民力?贪墨钱粮?
他朱棣是马上皇帝,识人的眼光,比谁都毒!李子城是什么样的人,他会看不出来?那双眼睛里藏着的,是星辰大海,是足以颠覆一个时代的野心!这样的人,会为了区区几万两银子,去干这种偷鸡摸狗的蠢事?
他愤怒的,不是这份漏洞百出的弹劾!
他愤怒的,是这群蠢货,胆敢在这个时候,用这种上不得台面的手段,来阻碍他的大业!来给他的宝船舰队,这柄即将出鞘的国之利器,蒙上污点!
“陛下息怒!”太监王景弘连滚带爬地跪下,将那散落的奏折一张张捡起,连头都不敢抬。
朱棣没有理他,只是在大殿内来回踱步,那身龙袍的下摆,带起一阵阵冰冷的风。
汉王府内,他那个被圈禁的儿子,恐怕正拍手称快吧?
锦衣卫北镇抚司里,纪纲那条忠心的狗,恐怕也已经磨好了牙,就等着自己一声令下,扑上去将李子城撕成碎片吧?
他们以为,朕的刀,钝了?
“传旨!”朱棣猛地停下脚步,声音冰冷得如同数九寒冬的风,“命都察院右都御史王皓,为钦差,即刻南下苏州!”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那份奏折上一个个触目惊心的罪名,嘴角,勾起了一丝残忍的弧度。
“给他三百锦衣卫!告诉他,朕不要听过程,朕只要结果!”
“给朕……查个水落石出!”
最后四个字,一字一顿,带着金戈铁马的肃杀之气,回荡在空旷的御书房内。
王景弘心头一颤,他听懂了。陛下派去的,不是审判官,而是……清道夫!
……
苏州,龙江造船厂。
当钦差王皓那顶八抬大轿,在三百名身着飞鱼服、腰佩绣春刀的锦衣卫簇拥下,出现在船厂门口时,整个喧腾的工地,瞬间陷入了死寂。
所有工匠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计,用一种惊恐的目光,看着这群京城来的煞神。空气中,弥漫开的,不再是桐油与木料的香气,而是一股浓烈的,血腥的铁锈味。
李彬,那个被撸了总管之职,却依旧在船厂混日子的前皇亲,此刻正躲在人群后,脸上是压抑不住的狂喜与恶毒。
死定了!李子城,你这次死定了!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
李子城没有惊慌,没有失措,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意外。
他依旧是一袭青衫,从一艘正在铺设龙骨的船上缓缓走下,脸上,甚至还带着一丝淡淡的笑意。他走到钦差王皓的面前,不卑不亢地,行了一个标准的士子礼。
“下官李子城,恭迎钦差大人。”
王皓那张刻板得如同石雕的脸上,没有半点表情。他从鼻子里“嗯”了一声,开门见山:“李顾问,本官奉陛下之命,前来彻查你贪墨钱粮,滥用民力一案。相关的账目、人证、物证,都交出来吧。”
那语气,不是在问询,而是在下达命令。
“大人来得正好。”李子城笑了,他侧过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账目早已备好,就在那边。至于人证……这满船厂的数万工匠,大人可以随意传唤。物证嘛……”
他指向了码头边上,那一堆堆用油布盖着的,如同小山般的木料。
“所有木料,皆有记录。哪一根用在了哪艘船的哪个位置,图纸上,都标注得一清二楚。大人,请!”
王皓的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
不对劲。
这太不对劲了!
他预想过李子城的百般抵赖,千般狡辩,甚至负隅顽抗。却唯独没有想到,会是这样一种……近乎于“欢迎视察”的坦然!
事出反常必有妖!
“哼!搜!”王皓冷冷一挥手。
他带来的那些户部、工部的官员,如同饿狼一般,扑向了那些早已准备好的账册。锦衣卫则散开,开始盘问那些战战兢兢的工匠。
然而,一个时辰过去。
两个时辰过去。
王皓的脸色,从最初的冷酷,渐渐变成了凝重,最后,化为了一片深不见底的惊疑!
“大人!”一名户部主事,捧着一本账册,满头大汗地跑了过来,声音都在发颤,“账……账目分毫不差!每一笔支出,都有对应的采买记录和入库凭证!完美……完美得就像是……就像是假的!”
“大人!”另一名工部官员也跑了过来,脸上是见了鬼一样的表情,“木料……木料没有问题!非但没有以次充好,他……他还自掏腰包,将几艘主宝船最关键的龙骨,从原本的柚木,换成了更坚固,也更昂贵的……南海铁力木!”
“大人!”一名锦衣卫千户快步走来,神色古怪到了极点,“所谓的‘强征民夫’,是……是工匠们感念李顾问改进了水密隔舱之法,大大减少了海难的风险,自发……自发地为他加班赶工!”
那千户咽了口唾沫,艰难地说道:“李顾问非但没有克扣工钱,还……还从自己的俸禄和赏赐里,拿出钱来,给所有加班的工匠,发了双倍的‘奖金’!”
轰!
王皓的脑子里,仿佛有惊雷炸响!
他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那个依旧平静地站在不远处,与周满讨论着图纸的青衫身影,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这是一个局!
从他们踏入苏州的那一刻起,就掉进了一个李子城为他们精心准备好的局!
就在这时,周满带着数百名衣衫褴褛,却眼神明亮的工匠,大步走了过来。他们手中,高高捧着一卷用粗布写就的,长达数丈的卷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