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点十七分,叶清雅把U盘从电脑上拔下来,指尖在金属外壳上停了半秒。便利贴还贴在上面,字迹潦草——“谢谢牛奶”。她没再看第二眼,撕下来捏成一团,扔进桌角的纸篓。可那团纸没进,卡在边缘,白边微微翘起。
她没去按平。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美术系主任发来的提醒:画展预展九点开始,评委请准时到场。她回了个“好”字,起身换上米白套装,珍珠耳钉扣进耳垂时,左手无意识地在右耳后揉了揉——这是她昨晚在实验室站太久后留下的酸胀。
去美术楼的路上风不大,她走得不快。路过物理楼B区时脚步顿了半拍,三楼那扇窗已经黑了。她没抬头久看,径直往前走。
美术展厅在主楼二层,布展还没完全收尾,几幅画还靠在墙边没挂上。她到的时候,已经有学生在调整灯光。系主任迎上来,带她往油画区走。
“这次陆子轩的作品挺出彩,尤其是那幅《光·侧影》,我们打算推它进终评。”
她“嗯”了一声,目光扫过墙面。
然后停住了。
画不大,竖幅,一个女人侧坐在窗边,手里拿着书,光线从左侧打来,照在她的镜片和手背上。书页翻到一半,手指轻轻压着纸角。背景是虚化的,只有几道斜光切过墙面,像被时间凝固的尘埃。
她走近两步。
画角下方,几乎贴着画框的位置,有一行极细的铅笔字,若不凑近根本看不见:“她读的不是物理,是光本身。”
她没动。
心跳不是突然加快的,是像水底的石头被水流一点点推松,开始晃。
“技法沉稳,”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平稳得像在评课,“光影处理有哲学意味。”
系主任笑了笑:“你也看出这层意思了?我们讨论过,这光不只是照明,更像是一种……注视。”
她没接话,退后半步,抬手摘下眼镜,用衣角慢慢擦镜片。动作很慢,其实什么都没擦,只是想挡住那一瞬的失神。
重新戴上时,眼角余光扫到展厅另一头。
一个穿亚麻衬衫的男生正低头整理展签,动作很轻,像是怕惊扰什么。他站的位置,正好能看见她刚才站的地方。
是陆子轩。
她没动,也没转头。教案夹在腋下的手收紧了些,指节微微发白。
他往前走了两步,似乎是想调整画作高度,可那幅画挂得正正好,根本不需要动。他还是伸手碰了下画框,指尖在木边沿蹭了一下,又迅速收回。
她终于转身,朝出口方向走。
经过他身边时,两人之间隔了约一米。她没看他,他也没抬头。
可就在她侧身错过的瞬间,眼角在镜片反光里,捕捉到一道目光。
停了。
不是错觉。
那目光像被什么卡住,没躲开,也没逼近,就那么悬在空气里,和她隔着一层玻璃般的距离。
她脚步没停,但左手不自觉地抚了下教案封面,像是要确认什么还在。
走出展厅,走廊光线亮了些。她没立刻回办公室,而是拐进楼梯间,站在拐角处掏出手机。屏幕亮起,相册自动跳到最近一张——是昨晚那杯牛奶的照片,杯壁有水珠,背景模糊,但能认出是实验室的台面。
她点进照片,放大,指尖悬在删除键上。
两秒后,点了“恢复”。
锁屏,放回口袋。
她没走,反而转身朝教师休息室走去。
作业本还在桌上,陆子轩那篇关于热力学第二定律的课程论文,她只批了一半。红笔搁在“熵增不可逆”那句下面,墨迹有点干了。
她坐下,翻开本子,笔尖重新沾了点墨。
写到一半,手机又震了一下。
是林深发来的邮件提醒:课件v2.3已上传,备注写着“今晚的信号,比昨天稳了些”。
她没点开。
笔尖在纸上顿了一下,继续写评语:“观点清晰,但论证可再深入。建议参考非平衡态热力学模型。”
写完,她合上本子,没立刻起身。
窗外传来学生说笑的声音,一群美术系的女生从楼下经过,有人指着展厅二楼喊:“那幅《光·侧影》是不是画的是物理系那个教授?真的好像!”
声音渐远。
她低头看自己的手,刚才批作业时,无名指上那枚素圈戒指滑到了指节根部。她轻轻推了回去。
戒指是前年买的,没特别意义,只是觉得戴戒指的人看起来更稳重。现在它箍在手指上,有点紧。
她没摘。
站起身时,教案夹里滑出一张纸,是昨晚林深还U盘时附的调试建议。她弯腰捡起来,顺手塞进最底层,压在陆子轩的论文下面。
走廊里有人迎面走来,是美术系的助教。
“叶老师,您看完展了?陆子轩那幅画,他画了好些版本,听说光是手部线条就改了十几遍。”
她“嗯”了一声,没接话。
“他还特意去物理楼外拍了您办公室的窗景,就为了光线角度准确。”
她脚步没停,但呼吸轻了一拍。
“不过……”助教笑了笑,“他昨天交作品时,系主任说‘沉静’这标题太抽象,让他改。他没改,就在标签背面写了句什么,谁都没让看。”
她没问那句话是什么。
回到办公室,她把教案放进抽屉,转身准备泡茶。
水刚烧开,手机响了。
是父亲来电。
她接起来,声音自然地放软:“爸?”
电话那头语气急:“清雅,你继女苏婉婷刚才在美术楼晕倒了,现在在校医院。医生说低血糖,但她说昨晚没吃饭,一直在画展布展。”
她皱眉:“她布展?她不是文学院的?”
“说是帮朋友忙……现在人清醒了,但情绪不太稳,一直问你有没有去看展。”
她握着手机,没立刻答。
水壶哨声尖锐地响起来,她走过去关火。
“我知道了,”她说,“我过去看看。”
挂了电话,她站在原地没动。
苏婉婷不是她亲生女儿,关系一直淡淡的。这孩子从小漂亮,聪明,也骄傲,对她这个继母从不亲近。她不怪她,只是保持距离。
可现在,这孩子为了一个画展,饿着肚子忙到晕倒,还问她有没有去。
她换下外套,重新拿了件薄风衣。
出门前,她又看了眼桌上的作业本。
陆子轩的名字印在封面,字迹工整。
她伸手,把本子往抽屉里推了推,没关严。
走廊灯光打在她肩上,她脚步比平时快了些。
校医院在西区,她到的时候,苏婉婷已经能坐起来了,脸色还是白的。床头放着一杯糖水,没喝完。
“老师……”她看见叶清雅,声音有点哑,“您去看展了吗?”
“看了。”她走近,拉开椅子坐下,“那幅《光·侧影》,是你帮忙布展的?”
苏婉婷点头:“陆子轩……他昨晚通宵收尾,我替他盯了一早上的灯光调试。”
她没问为什么帮他。
只是看着这女孩眼下淡淡的青黑,忽然想起昨夜林深眼底的疲惫。
两个学生,一个在物理楼熬到凌晨,一个在校医院躺着。
她伸手,把床头那杯糖水往前推了推:“喝完再说话。”
苏婉婷低头,手指绕着吸管转了两圈,忽然说:“老师,那幅画……是不是画的您?”
她没否认。
“他画了好久。”苏婉婷声音低下去,“我昨天整理画稿,看到一堆草图,全是您。讲课的,走路的,甚至……您在教师食堂喝汤的样子。”
她没动。
“他不说,可我知道。”苏婉婷抬眼,“他看您时,眼睛里有光。”
她指尖在膝盖上轻轻敲了一下。
“老师,”苏婉婷忽然问,“您……会觉得太近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