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形一消失在视野之中,江茸便从房梁上跳了下来。她再不复方才运筹帷幄的镇定,而是立刻扑到床边,神色焦急。
林乐乐奇道:“怎么啦?”
江茸压低了声音,仍是掩盖不住又急又慌张的语气:“牵丝秘乃是我宗门秘记的奇蛊之一,若以药物刺激,便能令中蛊者失却神智、服从母蛊主人的命令。母蛊下令后,蛊虫发狂,中蛊者最多活上三刻,死前手足僵硬如牵丝,由此得名。我没看见他们什么时候给你下的蛊……我……”
她说不下去了,声音发颤,显然慌乱已极。
林乐乐被她一说,倒是镇定下来,安抚道:“别急,别急,这不是尚有转圜余地?我先和那忘川周旋一番,他未必就想要我的命。再说,你肯定知道解药对不对?”
江茸深呼吸片刻:“我只在宗门典籍中见过……我……”
林乐乐探过身去,脸颊蹭了蹭她的头发:“想不起来便等料理完此事回宗门去解,也没什么的。”
江茸急道:“你不明白么?母蛊的主人可以强行号令你!他甚至可以令你自杀……”她微微发颤,冷汗涔涔而下:“解法……解法……麻黄三钱,白芷半两,不对……须将蛊虫引出……”
蓦地,她低声叫道:“我想起来了!典籍上说须以枣花蜜为引,先用茯苓当归同紫河车等压住蛊虫活性,再以樟叶熏针——”
林乐乐耳朵一动。江茸同时住嘴。
江茸黑白分明的眼睛看了林乐乐一眼,右手轻轻抹过林乐乐手腕处的细绳,旋即又跃上了房梁。半盏茶水安稳无波,尚被她托在掌心。
只一息之后,门吱呀一响,忘川提着长刀迈步进来。
他把长刀放在桌上,似笑非笑道:“流风刀如此镇定自若,怎么,想到活下来的办法了么?”
林乐乐咬一咬牙,强自冷静下来。她盯着长刀,说:“难道不是我告诉你便能活么?”
忘川唔了一声,道:“不错,不错。流风刀有此觉悟,在下十分欣慰,那便快说罢。”
林乐乐说:“你先把刀给我拿来。”
她脑子里乱转,却全然想不出一个圆得过去的谎言。
忘川瞥了她一眼,当即便冷笑道:“流风刀莫不是想诓我罢?”
林乐乐心底大骂:该死的他怎么看出来了!
忘川闲庭信步一般,抽出匕首,慢悠悠踱步走来:“我还道流风刀当真上道,愿意保自己一命了……”匕首舔舐上林乐乐脖颈,他叹气:“当真不说么?可惜。”
林乐乐急叫:“等等!”
忘川“嗯?”了一声,锋刃一停。
林乐乐喘了口气,可怜兮兮地眨眨眼:“死前,我想再喝一盏茶……”
她毕竟还是个小姑娘,如此泫然欲泣地眨巴眨巴眼睛,显得万分柔弱无辜。忘川顿住了,忍不住嗤笑道:“就这样?”
他十分失望地瞥了眼林乐乐,转回身去端起桌上的茶杯。却听背后林乐乐叹道:“唉,不是这一盏啊。”
她扬起脸:“是你头上的那一盏呀。”
忘川猝然抬头,却见一只瓷杯盛着滚烫的茶水,从天而降!
茶水先泼到脸上,热水烫得忘川一缩。短匕未及出鞘,那茶杯于是顺顺当当地落了地、裂成了四溅的碎块,碎瓷声中,却炸开訇然巨响!
浓烟混着火星猛然窜起,劈头盖脸糊了忘川一脸。他猝不及防,顿时被呛出了一阵咳嗽,下意识地挥匕自保。却只听见烟雾之中,噼啪几声麻绳绷断的脆响——林乐乐伸手握住了刀柄,笑道:“多谢你,将兵刃还我!”
黑烟滚滚,骤然被长刀出鞘的弧光分开!
林乐乐气力已恢复了八成,唯有臂上伤口尚且泛着隐痛。此刻再拔刀,一招“分野”使得行云流水,刃光如长风过境、肆意卷动黑烟,忘川正呛咳间,便见烟中一道明亮的刀弧斩山断海、劈面而来!
他视野不清,刀锋来得又快,一时间唯有短匕交叉,横在身前试图硬接林乐乐一刀。气劲尽数灌在双臂之中,忘川厉叱一声,提匕便格向了斩落的刀锋。
然而流风刀名满江湖,又岂是只知硬攻的莽夫?宛如风过林稍一般,长刀轻巧而顺滑地一翻,匕首青蓝的弧光便自刀旁气势汹汹地掠了过去。黑烟成了刀锋最好的掩护——须知林乐乐和江茸相识数年,可不只是吃喝玩乐的交情!
忘川一口提至满溢的气劲扑了个空,错位的难受堵得他想要吐血,烟中的长刀却没给他什么喘息的时间。
林乐乐一刀挥出后全无停歇,紧接着便是大开大合的第二刀、第三刀乃至无数刀,刃光割碎烟雾的笼罩,化作方寸间的天罗地网,尽数盖了下来。
她时机掐得足够精准,恰恰好卡在忘川半口气卡在胸膛、不上不下的要命瞬间。长刀只躲闪了那一下,随即便完美地诠释了何为趁虚而入、一鼓作气。刀锋流转,带起的余风亦烈烈如刀,她不需要知道忘川在烟雾中的哪一处位置,只需要将这黑烟覆盖的全部区域都卷入刀下、一并绞为碎块就好!
然而忘川不愧是鬼门的好手,电光火石间,竟还强忍着浓烟迷眼,竭力看清了刀锋的来路。他踏出飘渺无踪的步法,身形闪动间,匕首带出一片凉薄的轻光。
叮当两声清亮如凤鸣,两柄匕首先后被劈飞在空中。可这两下的余裕已足够忘川抓住一丝稍纵即逝的空隙,闪身从刀网之中溜了出去。
刀剑碰撞之声犹自萦绕在耳畔,久久回荡。忘川一个起落,丝线闪动收回短匕。他立定在无烟的角落,眉眼间透出阴沉的寒意。
林乐乐冷笑道:“果真是剑宗的步法,我看得没错。鬼门中人,上哪修习了剑宗的点水功?你究竟是什么人?”
忘川咬着牙:“蠢货!”
他不似原先游刃有余的从容,倒像被激怒了似的,丝线一闪便抢攻上来。短刃在掌底飞舞成阴险的毒蛇,游动着朝林乐乐扑了上来。
林乐乐不躲。她长刀一振,喊道:“茸茸!”
梨花针、梅花镖、破空无声的黝黑小球,于空中勾勒出旋动流畅的弧线。江茸纤细的指尖翻飞如奏弦,而飞出的暗器各式各样,亦如一架无声的古琴——大珠小珠落往短匕袭来的方向,便于间不容发之际,奏出密集如雨的玉盘之声!
林乐乐双手握刀,在匕首突破江茸为她构筑的防线之前,深深吐了口气。
青影峰上一战,她于气尽力竭之际挥出了习武以来最张狂、也是最破釜沉舟的一刀。自那之后,流风的招式在她脑中便像脱胎换骨了似的,“无形无意、自在无常”,李予念给她的八字总诀隐隐自脑海中浮现,落在手上,便合为与原先形似却不神似的流风之刀。
无形、无意,因自在而无常。
心如刀走,刀随心动。
林乐乐厉叱一声,推出长刀。
刃光如潮水、如层云、如扑面不绝的猎猎长风,短刃挥就的长蛇一瞬昂头怒目,却随即便被席卷进刀锋的浪潮之中。忘川低呼一声,七八般变招、仍是收不住惊飞乱颤的丝线,两柄匕首锵铛作响,近乎是同时脱手飞出。
而颤动的细线在刀风裹挟之下再维持不住细而有力的灵动变换,嚓嚓两声金铁穿木的微声,匕首已插入上方的房梁之中。
余劲未消,他的手臂仍在微微颤抖。
而长刀收发却从容流畅,刀锋一转、便收回了磅礴无双的劲力。银刃流水般自忘川的脖颈上淌过,刀尖轻描淡写地一挑,那块覆面的黑布立时与主人作了告别。
林乐乐将黑布抖下长刀,唇角微勾:“忘川大人,承让。”
忘川面色苍白,浑身发颤:“……你竟又进益了,这么短的时间……”
他面容瘦削,唇上没有半分血色,纯然是寻常人家内敛安静的年轻人面貌。只是眼下不知受了什么惊吓,狭长双眼全被茫然无措盛满,林乐乐皱了皱眉,试探性地喊他:“喂,我没要杀你——”
忘川猛地抬头瞪着她,眼中竟闪出恨毒的血色来:“我们都要死了!蠢货!”
林乐乐奇道:“为什么?”
她话音未落,江茸已先一步急喊道:“闪开!”
温软的身躯骤然扑来,林乐乐尚未回神,便被江茸扑得连退了数步。箭矢破空的厉声一闪而过,林乐乐缓缓瞪大了眼——一支长箭正插在墙边,羽杆犹自不断颤抖。
若非江茸方才将她推开,此刻这支长箭,洞穿的便是她林乐乐的头颅。
忘川冷冷道:“这就是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