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游闭上眼,本是做好了即刻赴死的准备,却不想等了片刻,只等来独孤白徐徐的一问:“……你同她师父,关系很好?”
他睁开眼,见独孤白面容冷漠、看不出半分情绪,实在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戒备地等了半晌,迟迟不见独孤白有动手的意思,却听见他重复了一遍:“你和赵鸣野,关系很好么?”
易游迟疑道:“赵鸣野么……?昔年的师兄弟罢了。”
他想了想,又补上一句:“曾经,我们意气相投。”
简单的四个字,却勾起易游许多遥远的回忆。曾经的刀宗天才扬鞭纵马,与他一并打马狂歌,高楼之上对饮美酒,放言天地之大,只求一醉方休。
毕竟是多年前与剑宗发生纷争之前的事情了,隐约而模糊的回忆只在眼前一闪,随即便没入了脑中消逝无踪。易游全神贯注,等待着独孤白的反应,不久前还在杀意腾腾的鬼门门主却似陷入了什么幻境中一般,连面色也恍惚起来。
他轻声地呢喃:“意气相投么?那真是很好了……”
他秀丽的面容已然和缓下去,眼睛远望着虚空,神色之落寞好似与赵鸣野断交十余年不复来往的并非易游,而是他独孤白本人。
易游见他露出这副表情,只觉得像被什么冰冷粘腻的毒蛇缠上了,独孤白怪异的表现叫他浑身上下都泛起了不适感,忍不住冷冷道:“刀宗情谊,又关你鬼门门主什么事了?要动手便快些!”
独孤白瞥了他一眼,忽地道:“倘若你是为着赵鸣野才这样护着他徒弟,那宗主,你可当真是天字第一号大傻瓜了。”
“师弟已经入土,乐乐是我看了两年的孩子,再怎样都是我刀宗门人。我身为淮阳刀宗的宗主,连个孩子都不能护么?”易游见独孤白不再有尖锐如针的杀意,反倒态度和缓下来,虽不知为何,却仍敏锐地意识到这或许是个转机。他的语气也平和下来,不动声色地试探着独孤白的态度。
独孤白果然扬起细眉,娓娓道:“她若不是赵鸣野的弟子,被我一通胡搅坏了名声,怎样你都不该如此轻易地信她护她。你半分都未曾怀疑过她是来同我联手的,为什么?”
易游沉默了半晌,方才道:“是,她是师弟选择的徒弟,所以我才信她。师弟不教绝明刀法,却将流风刀法传了给她,他就这么一个徒弟,我要亲手断绝了他的衣钵不成?只是这又与鬼门有什么关系呢?”
“没什么关系,”独孤白说,“我只是敬佩宗主你竟然是这样的蠢人。”
他头也不回地向外走去,白骨忙跟在他身后。路过易游身侧时,独孤白脚底一顿,他蹲了下来,却并未偏头看向易游。
“为一个忽然离去的人,等候这么多年,毫无怨言不说,还一腔真心地护着他的传人?”独孤白伸出手去,在易游的肩上拍了拍,“宗主,独孤白佩服你。”
“本想放你一马的,但本座说过了要杀你,又不愿食言。那便这样罢。”他轻飘飘地说,起身迈步,走出了凝晖堂的大门,“待流风刀醒来,记得告诉她:看在长溪的面上,本座不杀她。若想解她体内牵机蛊,便来枯林渡寻我罢。”
他步履轻飘,嗓音柔和,易游却发不出半声答他的话语。
方才独孤白轻轻拍下的那两掌,已悄无声息地拍断了他右肩经脉。雄浑内力透体而过,打得他经脉寸寸断裂,锥心刺骨的疼痛尚在其次,只是习武之人的经脉一断,往后便再难提起刀了。
易游忍不住地苦笑,心道鬼门门主当真心狠手辣,一夕之间灭他刀宗大半,又废去他这宗主的武功。林乐乐身负重伤,还不知道能不能醒来,眼下刀宗无人,他虽然还活着,可在江湖上岂不与死了无异么?
他目光瞧向林乐乐,却微微一怔。林乐乐眉头紧蹙,胸口不断起伏,并不像寻常昏迷之人面无人色的样子。
林乐乐正身处烈焰炼狱之中。
她知道得清清楚楚,眼下自己是在做梦;可即使知道是黄粱一梦,也仍然做不到醒来。
足边流淌着灼热的岩浆,烧过皮肉就露出森森的白骨。火焰川流不息,交织成一片巨大的网,自身侧浮起,流向网中央铁锤的锤底。而铁锤,握在李予手中。
那个熟悉又陌生的、总透露着疲倦的背影并未转头朝她看来,而是专注地盯着铁锤与锤下烧红的液体。粗糙的手掌握紧锤柄,扬起,再落下。
林乐乐看了一会儿,很快便觉得无聊,李予打铁的姿势一如既往地歪歪扭扭,毫无劲力。她扫了一眼身周,寻不到干净地方,干脆一屁股坐在了边上流过的岩浆上:“喂,老李,我和独孤白打起来了。”
她一向这样喊李予,话出口的瞬间便不由自主地放松了下来,好像他们还在那个村中的小院里一般。老李老李,给你带了烧饼。老李老李,我练刀去了。
而李予的回答却不像往常:“你想赢他?”
林乐乐顿了顿,李予应该只会问她赢了输了,然后喊她去做饭才对。她有一下没一下地踢着淌过脚边的铁水,顺口答道:“怎么不想?我什么时候不想赢?”
“但你没赢,”李予的铁锤铛地落下,“你跑回来找我了。”
“我也没输好么?我是功成身退!”林乐乐不服气。
李予平静地道:“于你,没赢就是输了。我早说过了,拔刀就要承担对应的后果,你对独孤白动手,又没杀死他,于是原本只有你师伯一人会死,现下变成你们二人双亡了。”
林乐乐本该蹦起来反驳他,就像曾经无数次反驳说“我自然能承担后果”一样,可眼下她呆愣了半晌,却低低地问道:“其实你不想做李予是不是,赵鸣野?”
她曾经以为李予是天生悲观消极,可经历过下山又生死一线的这一遭,她却从李予的话里品出了些不一样的味道。
李予的肩膀顿了顿。
“不重要。”他说,“这是我的因果。”
“倒是你该想想……你不该见着我。”铁锤再度扬起,迟疑了一下,在空中划出个歪歪扭扭的半圆,“为何你还不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