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乐乐低着头看着脚边烧红的铁水,赤色流淌过去,烧出森森的白骨。她本该剧痛,却毫无感觉,于是又把脚探进铁水组成的小河里,像小女孩儿玩水似的。
“又不是我不想走呀。”她懒洋洋地说,“我都快叫人打死了,怎么走?我明明就是要死了。”
她说出这些话来,却觉得浑身轻松。死了,多么惬意的一件事,就此所有红尘滚滚,都再烦不到她了。
李予的声音陡然严厉起来:“你也想逃避么?这是你想要的么?”
铁水啪地炸开一个小小的火花,在林乐乐眼前晃出一片绚烂。林乐乐伸出手去接,溅落的水滴轻盈地自她指缝中坠了下去。
“这算逃避么?”她喃喃地问。
李予道:“你本不必死。那爆冲的内力虽然凶猛,但你能够控制,是你自己不想控制,你想杀了独孤白。”
林乐乐默然。她知道这个梦境说得对,是她自己放弃了在最开始时压制内力的机会。
而她为什么放弃呢?是她有十足的把握在死前杀了独孤白,还是隐约地想到……就算死在宗门,也正好合她的心意?
耳听李予徐徐地讲道:“你身负污名,师门遭戮,友人又身处困境,好像没什么好事了。但是躲开是最容易的,也是最无力的——你若沉溺在此地,你师伯怎么办?岌岌可危的刀宗怎么办?你的朋友,又要怎么办?”
他问得不急不缓,林乐乐却像被霜打过的茄子似的蔫了下去。她踩了踩脚下的铁水,嘀嘀咕咕:“那我也不知道怎么出去嘛。”
李予摇头道:“这是你的心境,你想出便出得去。”
“你想要自由,可自由不是把自己关在小小的火炉里,也不是一气之下丢下刀回家,和人哭诉你的委屈。”铁锤再度扬起,力道不重,却像每一锤都敲在林乐乐的心上,“自由是什么?乐乐,你想要的是什么?”
林乐乐茫然地看着李予,大脑迟滞地转动。
“是……是每天都开开心心的,杀了独孤白,和茸茸一起,”她喃喃地说,又迅速否认了自己的话语,“不对,是、是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可是我之前也是这样,却弄得到处被追杀……”
她轻轻道:“是死生不论,只求快活么?”
李予摇了摇头。他回过头来,露出一张模糊的、似是被雾气擦除过五官轮廓的脸。
“死生不论,怎能快活?”他缓缓地说,烟雾散去了些,露出年轻而锐利的眉眼,“再者说,你追求这么久的,莫非就只是快活么?”
而林乐乐看着那双熟悉又陌生的眼睛,忽然有了落泪的冲动。
“你知道什么啊!”她听见自己说,“根本就没有真正的快活。这个世界,这个江湖,怎么这么累啊……我为什么要继续下去?就为了杀人么?还是为了复仇?为了活命?我死了有什么不好?”
“不,不是为了这些。只为你不喜欢缩起来,为流风刀不愿折戟在半途,为你尚且有一把想让你挥出的刀。”李予平静地伸手,手指却自灼热的泪珠中穿透,他擦去空气的眼泪。
“这条路确实很难,很累……慢慢走,你已经走了很远了,我很欣慰。”
林乐乐撇开脸去不看他:“我做缩头乌龟你也欣慰么?”
“你会做缩头乌龟么?”李予,或者说赵鸣野朝她微笑,“有人在等你呢。”
“有人等我我就要出头么?你不就转头走了!”
话出口她才意识到不对,舌尖后知后觉地尝到陈年的苦涩。她不敢回头,眼眶中迅速积起一层饱胀的热意,她想凭什么呢……你自己都走了还在这里说我。
赵鸣野却平和,说:“你是赵鸣野么?你是流风刀,林乐乐。”
林乐乐猛地把脸甩回来瞪着他:“流风刀就不能退缩么?我刀现在都不在手里!——我刀呢?”
她说出这话才意识到自己手中当真空荡荡的,简直可怕,她每天都和刀厮混在一起,没了刀感觉像缺了段躯干般不适应。
年轻的赵鸣野终于舒展开自己明朗的眉眼,林乐乐这时候才发现李予的五官长得其实很不错。不知道人要经历多少沧桑,才能把原本锐利如剑的面目磨成平平无奇的庸碌。
“所以你要去找你的刀啊,乐乐。”赵鸣野笑着说,他伸出手去握住林乐乐的手,牵着她踏入赤色的溪流,“我很高兴,你把流风刀法学得这么好,比我当年还好。流风刀法不是常人能学的,没有风一样自由的心,是怎样也领悟不了其间刀意的。你很潇洒,不像我,一点也不像。”
林乐乐听这话又不乐意,哪有师父说徒弟不像自己的?
但是烧红的铁水淹了上来,在她身边泛起如同涨潮。剧痛又一点一点地回到了身体里,她的眉心不自觉地蹙起,隔了好一会才艰难地问道:“我怎么不像你?”
铁水淹没到腰腹,赵鸣野温和地道:“你比我聪明,比我机灵。”
应该的……也不看看我是谁。
痛楚攀升到胸口,淹过脖颈。林乐乐伸出手去,想要抓住什么东西。
“你知道拔了刀就要承担后果,但从来没畏惧过。”
这不也是你教我的么?
赤色的水流没过鼻端,疼痛占据大脑。手中还是空空荡荡,林乐乐没来由地心慌。
赵鸣野英俊的眉眼忽然放松下来,他又是林乐乐熟悉的那个李予了。胸无大志的,庸庸碌碌的,遇事从来不敢直起腰板,事事都要林乐乐为他出头。
“乐乐,你比我勇敢,也比我……”
赤红的亮光覆盖住林乐乐的眼前,耳畔嗡鸣,海水涨潮。她没听见李予的最后一句话。
可是李予,我还没有说出我想说的话。我还没告诉你我的进益,询问你的过往,也没有来得及喊出那一句——师父,我很想念你。
我很想念我未出江湖时,与你同住的那个院子。
一片白茫茫的光亮之中,剧烈的疼痛渐渐麻木,变为无尽空荡的虚无。林乐乐竭力地大喊,却听不见任何声音,她试图伸出手臂,却只探进白光里,什么都没有抓住。
这样不行,不对……她至少要找到自己的刀。
于是她拼尽全力地将手伸到更远的地方,再远一点,直到肩颈都传来撕裂般的疼痛。她抓住了,什么东西就在手中,只需要用力地把它拉回身前——
一阵天旋地转。
她像是骤然从高空中平摔到地上了似的,猛地咳出一声嘶哑的呻吟。
身躯归位,五感落地,酸麻疼涩的感觉同时自四肢百骸翻涌上来。林乐乐艰难地撑开眼皮,在金星乱舞中费力地辨认出了眼前的面孔。
江茸握着她的手,见她睁眼,露出一个如释重负却又红着眼睛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