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皇殿燃起的熊熊烈火，如同一根硕大无朋的橘红色火炬，狰狞地舔舐着破晓的天空，将紫禁城东北角角楼映照得一片通明。
值守在附近城墙上的锦衣卫和宫中太监早已军心涣散，此刻纷纷忘了职责，三三两两地挤在垛口后，对着那冲天的火光指指点点。
“嘶……哪个杀才如此不开眼，竟敢把供奉列祖列宗的寿皇殿给点了？这可是诛九族的大罪！”一个老成的锦衣卫小旗咂舌道。
“诛九族？呵，这都啥时候了？闯贼都快进城了，谁还来管这闲事？九族怕是还没诛到，自个儿的脑袋先搬家喽！”旁边一个抱着膀子的太监阴恻恻地接口，语气里满是嘲弄。
“寿皇殿当值的那些家伙呢？死绝了？也不见锦衣卫出来救火？”
“救火？咱就是锦衣卫，这不都在这儿守城么？你们内廷的公公们干嘛不去？”
“呸！杂家这不正是在帮你们锦衣卫大爷们坚守城防么？”
一阵短暂的沉默，忽然，一个年轻些的锦衣卫像是想起了什么：“诶，你们别说哈……这场面，我怎么觉着……有点眼熟？好像那啥旧事来着？”
“你是说‘建文’旧事？”
“我没说过，我什么都不知道！”那年轻锦衣卫突然被自己内心的想法吓得一缩脖子，像是真的见了鬼一样，慌不迭地挤开人群溜走了，仿佛离那火光远一点就能更安全似的。
“乱嚼舌根！都不想活了是吧！”一声沉喝自身后传来。众人回头一看，顿时噤若寒蝉，来的正是锦衣卫都指挥使骆养性。他显然也是被这不同寻常的大火吸引而来，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目光扫过这群不成器的下属，心中一片冰凉，大势已去，人心散了，队伍没法带了。
就在这时，人群中又有人说：“咦？快看！那不是东厂王公公座下的那对哼哈二将，阿大、阿二嘛！不过……他们扛着两个人是干嘛的？”
这一嗓子，立刻将所有目光，包括骆养性的，都吸引了过去。晨光中，只见两个穿着东厂番子服饰、身材魁梧，几乎一模一样的汉子，正一人扛着一个软绵绵的人形物体，以一种惊人的速度朝着煤山脚下的寿皇殿方向疾奔。
只见他们奔至寿皇殿高大的宫墙下，毫不减速，其中一人蹲身托举，另一人借力猛地向上一纵，手掌在墙头一搭，便如狸猫般翻了过去，随即墙内抛下一根绳索，外面这位将肩上尸体先送上去，然后自己也抓住绳索，三两下便消失在宫墙之后。整个过程干净利落，若非在这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几乎称得上神不知鬼不觉。
城墙上远远观望的众人还没来得及消化这诡异的一幕，没过多久，阿大、阿二的身影再次出现，又是同样敏捷地翻出宫墙，但肩上已然空空如也。
“这……这是在干嘛？毁尸灭迹？”有人喃喃自语。
另一人纠正道：“切，明明是李代桃僵？”
宫闱之中，哪个又是傻子，结合之前那“建文旧事”的传言，谁还看不出来，王之心这是在给他的主子料理后事。
骆养性站在一旁，看得是目瞪口呆，嘴角都不由自主地抽搐起来。
“啧啧啧！王之心啊王之心，你这胆子也忒肥了！这他娘的是完全不把咱们的李闯王当回事啊？就算要李代桃僵，你好歹弄俩路倒，换身像样的龙袍，挂煤山那棵老歪脖子树上做做样子也好啊！这直接扔进火海里烧成灰儿算怎么回事？”
他转念一想，脸色更加难看：
“等等……崇祯好像还把三位皇子都托付给了这厮……这般说来，他王之心此刻所为，倒颇有几分……诸葛武侯白帝城托孤的意味了？”
“只是这托孤之臣，行事也未免太过糙了些！当真，大明亡了，做事儿都不避人了？”
然而，这世上很多事最怕细想。骆养性越是琢磨，越是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王之心！你他娘的混蛋！”
他几乎要在心里破口大骂起来：
“这皇宫大内起火本就蹊跷。你现在又派这两个煞星光天化日之下，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明目张胆李代桃僵？这算什么？欲盖弥彰？拉人下水？”
“咱们锦衣卫和东厂本来就在李闯那边有嫌隙，你这样搞，你东厂是不可能投闯了，那前朝的皇帝都没死，李自成就是心再大，也不可能用这批太监了。”
“可你他妈的不能拖我锦衣卫下水啊！”骆养性想到这里，脸上已是青一阵白一阵，后槽牙都快咬碎了：“现在这城墙垛子后面，多少双眼睛看着呢！锦衣卫的，太监的，都有！到时候闯王进了城，必然找我问起今日之事，我他妈该咋说？”
“我若是据实上报，李闯必然下令全力搜捕前朝皇帝。这搜捕的差事最后会落在谁头上？还不是我们锦衣卫！”
“这北京城是朱家经营了二百多年的老巢，暗道密室不知凡几，他崇祯要是真没死，有王之心那老狐狸帮着藏，等我去抓，只怕他早就跑到通州甚至下江南了！我抓得住个屁！到时候交不出人，李闯会怎么想？定然判我个办事不力，甚至疑心我暗中相助，届时我就是有十颗脑袋也不够砍！”
“可我若隐瞒不报……”
骆养性的目光扫过周围那些眼神闪烁、下意识远离他的下属们，
“这么多人亲眼所见，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万一哪天哪个王八蛋为了在新朝谋个前程，把今天这事捅到李自成面前，那我就是知情不报，欺瞒新主，同样是死路一条！说不定死得更惨！”
“嘶……”骆养性只觉得头皮发麻，一股巨大的绝望和愤怒攫住了他，
“这他娘的是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左右都是死路啊！”
“王太监啊，王太监，你了不起，你清高！你他妈要当忠臣孝子，却把我们锦衣卫架在火上烤！你个没卵的阉货！我哔哔哔！哔哔哔！”
就在骆养性暗自跳脚骂娘之际，又有几个值守别处的锦衣卫千户闻讯赶了过来——皇宫失火，于情于理他们都得来看看热闹。
然而，热闹不是这么好看的，这几个千户刚到，就看到骆指挥使脸色铁青，一副如丧考妣的模样。
他们还没来得及开口询问，就见骆养性猛地抬起头，涕泗横流，用一种近乎悲愤决绝的语气，对着城墙上的所有人，嘶哑地喊了起来：
“皇上，臣对不起你啊，皇上！大明亡了！我骆家世受皇恩，不能为国杀贼，唯有追随陛下，共赴黄泉，以报君恩！皇上！黄泉路上等等微臣啊！”
说完，就在众人以为他要跳墙自尽之时，他竟不再看任何人，猛地一甩袖袍，留下句：“诸君……好自为之！”
转身大步流星地朝着下城墙的阶梯走去，背影竟有几分踉跄和……急切？转瞬之间，就消失在众人的视线之中。
这一下，直接把新来的几位千户和剩余的人都给整懵逼了。
“指……指挥使大人这是……要殉国？”
一个千户结结巴巴地问，眼神里全是不可思议，他娘的昨晚还一起喝花酒呢，哪像个要殉国的主？哪儿不能死，这城墙上跳下去，绝对死的不能再死。何必走呢。
很快，有刚才就在场的小旗官，凑过来压低声音，将之前看到的东厂番子抛尸、以及那要命的“建文旧事”猜测一五一十地说了。
这几个千户听完，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互相对视一眼。
“娘的！到底是督公！这哪里是殉国，这他妈是要跑路啊！”一个千户喃喃道。
“他老朱家的皇帝是那么好抓的？当年三宝太监下了西洋，建文帝的屁都没摸到？难不成，我等也要死在爪哇国？”
“想啥呢？咱们兄弟手上，谁没粘过这帮泥腿子的血，一两月没抓到，能有咱们的好果子吃？”
“这他妈顶雷的也跑了……”有人诺诺的说。
“好自为之……好自为之……督公说得对，确实是得好自为之！”
几个千户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段尴尬的沉默，北京城这么大，能藏下他皇帝老儿、东厂提督、锦衣卫指挥使，难道就藏不住咱们几个千户？可大家这么熟，万一……
“谁他妈敢投闯，兄弟几个往死里整！”一个阴恻恻的声音说道。
“好！”总千户轰然叫好，在这大明朝的最后一刻，各千户又做出了统一的抉择。就跟半个时辰前大家齐齐退一步一模一样。
“操，我家灶上还煲着汤呢！各位回见！”
这句话如同茅坑里扔了个炸雷，这几个千户连客气话都省了，瞬间作鸟兽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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