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和日丽,良辰吉时,霞光万道,瑞气千条。云霁雾散,苍穹之下,飞檐反宇,重峦叠嶂,车水马龙,接袂成帷。正北玉阙星闱,气势磅礴,富丽堂皇。
太极殿,群臣毕至,百官齐集,堂堂之阵,正正之旗。拾级上,金漆宝座,衮冕天冠,万乘之君,气沉目炬,居高临下。
“勤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万口一辞,响彻云霄。
堂下李绍云跪地行礼,俯首听宣。他于声势浩大中不着痕迹地瞥向一边,身侧是同样敛容屏息的三皇子李疾霆。
“韦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李疾霆眼观鼻、鼻观心,目不斜视。
李绍云无声收回目光。与面上平静不同,他此时心下颇为烦闷焦躁。西北战功被三皇子手下刺史分去一杯羹也就算了,这回好不容易重得封号,怎么还有他老三的事儿。
说起各种原委,还要回到一个多月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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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尽长安,山高路远。再远,也有到门前的那天。因为穷日之力、奔走不息。
白蹄乌随缰绳收紧而缓步停住。视野尽头,金光门傲然矗立。
李绍云沉默凝望那以往如山峰般不可逾越的屏障,注视那似乎只对他一人显露真身的铜墙铁壁。基铸威严,匾额沧桑。他甚至能透过城墙看到其中罗城百坊、沟纵道横,而再往里的皇城宫殿,于他而言疏远陌生。
其后的元伯驱马上前,与他并肩而望。两人视线平行,一道喜忧参半,一道心神不宁。都恍若隔世。
后方车架中传来刺史惊喜的轻呼和千金好奇的疑问,唤醒为首的二人。李绍云与元伯对视一眼,隐秘的情绪在其中完成了短暂的坦诚交递。前者轻夹马肚,带领大部队继续向城门靠近;后者偏转马头,回到队伍中段一侧。
随行的一小队全副武装的玄铁骑兵中,有一道视线隔着不断晃动的头盔和铠甲,在周围战友的交头接耳中,暗自观察着元伯的动向,隐秘地追随着列外的左副。
武朵也从轿厢中探出头来,向十万个为什么般的千金介绍着长安城的情况。两个女孩子叽叽喳喳、说说笑笑的,一个激动、一个放松,倒是完全不似李绍云和元伯那般沉重。
快到城门口,武朵拍拍和顺,示意她回身坐好,自己也准备放下帘子。余光偶然瞟了一眼窗前的玄铁骑,武朵突然愣了愣。她探头往前看去,身披红色战袍的只有领头的二皇子李绍云和在队伍左翼外侧的元伯。正琢磨着,身着军府盔甲的魏枫从后面策马凑近,宽厚的身影溢满了她的视线。对方俯下身好奇地看过来,以为她们有什么事要说。武朵连忙对他摇了摇头,礼貌地笑着打了一声招呼,就放下手。
和顺问她怎么了,武朵拍着对方的手,说无事。她已经想起来了,高司马留守都护府,送行后就没跟上来。
车停下不久,魏枫又敲了敲车框,和顺在武朵对面撩起窗帘,听魏小郎君向她们解释:“圣人遣了官员过来迎接,劳烦刺史和都护、我一起直接进宫面圣。都护说了,娘子们先在门里等着,我们两府的士兵留下,等主家人来接了,就护送几位入坊。元长史也在,刺史放心随我们来吧。”
……
“突厥此番大肆出兵、突然来犯,众卿反应及时,救边疆于水火、还西北以久安,为我朝立下汗马功劳,亦解朕数年头风。众卿功绩卓著,实为股肱之臣……”武德殿内,当朝皇帝李虑深对西北三府联合破围的效果表示肯定。李绍云按部就班地同大伙一起行礼、谢恩、聆听。
尽管神情倦怠,圣人还是关切地向刺史询问州中的战后重建工作,而后又问及军府屯兵的情况。魏枫首次面圣,一头冷汗。他本就是代父述职,不熟悉流程,紧张得卡顿了好几次、险些被问住,完全没了平日里魏小郎君的轻浮自在样儿。李绍云则全然左耳进、右耳出,全程循规蹈矩地低着头安静候在一边。
“众爱卿长途跋涉,着实辛苦,今各自早做歇息吧。过阵子元正,尔等皆来赴宴。”直至李虑深宣布散会,李绍云都没抬起头乱瞟一眼。他麻木地随众人抱拳后撤。入宫前,元伯提醒他小心谨慎。现在看来,这提醒完全没必要。李绍云感到自己现在平静得可怕。
“二郎……”
即便在闪人途中被突然叫住,李绍云也只是最开始错愕了一下,然后依然保持了他异乎寻常但浑然天成的低调温顺:“儿臣在。”
圣人没言明其他人等如何,于是刺史和魏都尉也只得跟着一起停下脚步。
李虑深疲惫地抬眼看了看这个本来就不怎么熟悉又经年未见的庶子,他像是突然想起来似的,随口嘱咐道:“这几日活动多,骊宫太远,来回不便。西宫里腾了一处出来,你直接过去住吧。”
魏枫还保持着躬身退后的姿势。也幸好是低着头,不然他两眼突然迸发出的精光怕是要给自己惹上麻烦了。搬个皇子府而已,朝堂上的前期准备大过对当事人的通知。此事完全可以在李绍云出宫时直接由人领过去,无需圣人当他们这些人的面“晓之以理”。圣人在此时开口,颇有几分亲近的意味。魏枫真心为李绍云激动,他还未完全恢复的心跳又扑腾起来,激动得都该改叫魏疯了。肾上腺素短暂的高峰过去,他又开始担忧起来,怕二皇子也跟他一样过于激动,再来上一个表现欠佳,恐怕圣人不会像对他那样翻个白眼就揭过了。于是魏小郎君在心里给表兄赛博抚背,祈祷对方沉稳冷静。
事实上,李绍云还真没有魏枫激动。听闻圣人的交代后,他又错愕了一瞬,想着宫中种种不便、这样不就跟元伯他们分开了,然后他迅速回神,波澜不惊地恭敬回应:“是,谢父皇。”
不愧是骈行,够范儿。魏疯如是想。
刚出长乐宫,果然有人迎上二皇子,说是骊宫原皇子府和随都护刚入京的人手都已经安排到西宫殿内了。于是刺史、魏枫一齐与李绍云就此作别,他俩各自出宫,投靠在京的叔伯兄弟。
李绍云背着手,随领头内官一路逛到了自己的新住处。内官走得讲究,步伐不紧不慢,李绍云也只好耐下性子跟着,眼神到处挲摸,神情表现得安逸而悠闲。到地方,他才表情微变,因为门口候着两位不速之客。正在殿外低声交谈的二人也注意到他们,登时各个两眼发亮,迎了过来。
“显智见过二皇兄。”
“景然见过二皇兄。”
李绍云仔细打量着对面的两位,谨慎开口:“五弟、六弟?”大概是从名字判断出来的。
“正是。”对面两位年轻的皇子异口同声到,“恭喜皇兄再立显赫战功。”
“嗯……”李绍云刚回长安,而且初驻皇城,一时间对宫中局势有点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于是隔着对面过于热情的两人,不着痕迹地望向门内,试图等一个人来救自己于水火、还他以稍安。
“皇兄,久别重逢,甚是想念。”这位满脸堆笑的是五皇子李显智。
“皇兄一路劳顿,可还安好?”而这位跟在五皇子身后,略显腼腆、有些无措的,是六皇子李景然。
二皇子期盼的那个英雄深深藏在新府内,迟迟没有现身。
“皇兄刚搬回来,要是这里住不惯,有什么需要尽管说,我一定尽力帮忙。”身着紫色云纹袍服、佩戴金饰的李显智热心提议,其后单红圆领袍的李景然也点头应和。
好在五皇子和六皇子只是来打个招呼,看出李绍云并没多大兴致陪他们闲聊,就识趣地作别,一起离开了。
客气地送走两个热心过度的弟弟以及领路的宫人,李绍云立刻大步流星地窜进府内。
他东张西望、一顿好找,终于在后院角落里发现了弃他于不顾的元伯。还不等李绍云先发脾气,后者见是他过来,便没理会地兀自转回头去。
元伯边叉腰踏着园子里的泥土,丈量着在这处挖一个逃生通道的可能性,一边向李绍云传达这个计划。李绍云闻言不禁挑眉:“元伯,咱不至于刚回京就偷感这么重吧?”
对方正蹲下腰去、用石块敲打检查地面的材质,闻言立刻回头,一双充满怨念的眼神登时瞪了过来。二皇子息了声,作投降状退后几步,趁元伯专注于地下事业,他自己到处张望观察一番。
毕竟元伯也是完全没有心理准备地被拉了过来,没想到突然离皇帝老儿这么近,一些死去的记忆渐渐浮上脑海。
“……”元伯紧闭双眼,紧紧攥了攥拳。
闻着花园泥土的腥气,元伯突然胃中翻绞,竟不受控制地干呕起来。李绍云吓了一跳,赶紧俯下身去扶,结果手掌刚碰到元伯的脊背,对方就条件反射似的回手推开他。只是元伯没注意角度,而且这手上全是园子里的湿土,李绍云一个不留神,直接被糊了一嘴。
这么一闹,元伯也缓过劲来,赶紧起身进屋,去给成了大花脸的李绍云取个湿帕子。二皇子无可奈何地眯着眼睛,抹了一手泥沙,原地轻啐。
刚到新府,元伯也不熟悉,终于看见一个端水的宫女正站在一屋门口、回身与屋内的人交谈。他二话不说跨门进去,正要向宫女说明来意,一抬头,傻了眼。
高懿懿被几个宫女围着打扮。她头上两侧分别一个小髻,身着与周围宫女们类似的柳青色襦裙。本是很寻常的宫装,但高懿懿没怎么穿过女装,加之她个头又高,总之是一百个不适应,在宫人们的笑声中别扭地扯来扯去。
见元伯愣在门口,高懿懿彻底冷下脸来,轻轻推开宫女,气势汹汹地就要冲上来,结果刚落脚就踩到自己裙摆,大叫一声趴了下去。
元伯则终于回神,不理会宫女们的行礼,脚底一转,整个人像踩到炮仗一般弹出门去,结果刚好一头顶上跟过来的李绍云。
“找到水没,呃……”二皇子被撞开两步,顿时痛得闭眼捂住鼻子,另一只脏手胡乱地摸索门框,试图保持平衡。结果元伯不顾他险些被戳瞎破相,一边念叨着“男女授受不亲”,一边连推带拽地把李绍云薅下台阶,还不忘回手把门给带上。
屋里,碍于宫女们说衣料不便宜,小心翼翼、费劲巴力爬起来的高懿懿面对那一声挑衅意味十足的摔门……彻底炸了。
“元伯!不是你让我穿成这样的吗,你还敢有意见?我看你们是故意消遣我是吧?”高懿懿往上提了提前襟,发现收效甚微,然后无师自通地弯腰拢起裙摆,三两步跨到门口,一脚踢开屋门,追了出去,“看我这回不收拾你!哦?我天,骈行,你咋让人给揍了?”
一刻钟后,高懿懿搂着满怀裙摆,蹲在凳子上,气鼓鼓地瞪着对面。主位上李绍云仰头靠着,脸上已经擦净,手里正攥着湿布抵在鼻下。元伯缩手环胸坐在高懿懿对面,看天看地看墙看门,就是不敢往高懿懿那儿投去一眼。
高懿懿狐疑地低头扫视自己一圈,直衣襦裙板板正正,从肩到脚严严实实,也没看出来有什么错处来。
“这地方……”二皇子幽幽开口,“克我。”他突然觉得方才在殿外李显智的那句“有什么住不惯”是意有所指。
“不对,”李绍云低头看了看,感觉已经不再飚血,于是他举着湿布直指元伯,“我看是克你。”痛斥这一切的始作俑者。
元伯深知自己连番失态,心虚脸红,有苦难言。他避开对方的视线,不小心又对上诚辉的灼灼目光,一个扭头躲闪,差点闪到脖子。
李绍云擦了擦手,没管元伯在皱眉揉着后颈,又发话了:“正好,这是皇子府,元长史在京没有根基,还是搬到坊间去住更合适一些。”元伯闻言愣住,而李绍云在他的目光中微笑到:“我明日会同圣人说的,他无非是想看着我。只遣几个生活必须但无关紧要的人跟你出去,这事儿问题不大。”元伯这下听懂了。
李绍云看穿了他的窘迫。一如既往地,为他解了围。元伯心下五味杂陈,略显愧疚地扬起嘴角,回应对方的安抚微笑。
二皇子揶揄道:“毕竟,可不能让一幢宅子就把我的人给撂倒。不然的话,叫我‘二马将军’在这长安城内颜面何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