努哈感觉自己的血液像是被瞬间冻住了。
“大周皇帝陛下……刀……杨春……”
几个毫不相干的词,在他脑子里横冲直撞,最后“轰”的一声,撞出了一片让他浑身发麻的火花。
他不是傻子。
能在吃人的草原上活到今天,靠的就是比狼还敏锐的直觉和比刀还快的脑子。
他猛地抬头,视线不再是看一个酒友,而是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野兽,疯狂地审视着周围的一切。
这间屋子……太大,太空,安静得可怕。
桌案上那不起眼的镇纸,细看之下,竟是一条张牙舞爪的蟠龙。角落里那尊半人高的熏炉,吐出的烟雾带着一股他从未闻过的、能让人心神宁静的异香。
还有眼前这个人……
这张脸,在清晨透过窗格的光线里,轮廓分明,再没有半分昨日酒馆里的江湖气。那身玄色的常服,看似普通,可衣角处用金线绣出的云纹,在光线下正隐隐流动。
一切的细节,都像是一张无形的大网,骤然收紧,勒得他无法呼吸。
“你……”努哈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发出的声音干涩得像是两块石头在摩擦,“你到底……”
他不敢说出那个猜测,那个足以让整个草原都为之震动的答案。
林逸没有回答,只是将那把新磨的环首刀拿了起来,修长的手指在冰冷的刀身上缓缓划过,动作优雅,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迫感。
他甚至没有看努-哈,而是对着刀身,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某人听。
“杨春,朕的禁军统领,昨天办事不利,让你受惊了。”
“朕”!
这一个字,如同一道九天惊雷,直直劈进了努哈的天灵盖!
前一刻还站得如山岳般稳固的草原汉子,双膝一软,“扑通”一声,重重地砸在了坚硬的金砖上。那沉闷的巨响,在空旷的御书房里回荡,也砸碎了他心中所有的侥幸。
他不是怕死。
在草原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过活,死亡比影子还亲近。
他是被这滔天的身份给砸懵了!
昨天……自己昨天都干了些什么?
跟大周的天子称兄道弟?拍着他的肩膀,吹牛说要罩着他?还……还灌了他一晚上的马奶酒,跟他抱怨边关的赋税太重?
一想到这些,努哈的后背瞬间就被冷汗打湿,黏糊糊地贴在衣服上,又冷又麻。
这比在战场上被一万突厥骑兵包围,还要让人感到绝望和窒息。
“草民努哈,不知陛下天颜,昨日多有冒犯,罪该万死!罪该万死!”他把头颅重重地磕在地上,额头与冰冷的地面碰撞,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声音里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剧烈颤抖。
林逸像是没看见他的惶恐,慢条斯理地走到一旁,提起桌上的紫砂茶壶,倒了两杯尚有余温的茶。
茶水注入杯中,发出清悦的声响,在这死寂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起来。”
林逸端着两杯茶走回来,将其中一杯递到跪着的努哈面前,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不知者不罪。再说,能跟草原上的第一勇士拼酒,是朕的荣幸。”
这番话,比任何雷霆之怒都更让努哈心惊。
他愕然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全是难以置信。他看见了那只递到眼前的茶杯,杯中茶汤清亮,热气袅袅。他又看了看林逸那张脸,平静,从容,没有半点怒意,仿佛昨天那个和他勾肩搭背的酒友,和眼前这个生杀予夺的帝王,真的是同一个人。
他犹豫了一下,那只在草原上能拉开三百石强弓、能一拳打死一头野狼的大手,此刻却有些不听使唤。他深吸一口气,才颤巍巍地伸出去,接过了那杯茶。
茶杯的温度,透过指尖,传来一丝暖意。
“陛下……”他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什么都说不出来。
“坐。”林逸指了指旁边的椅子,自己率先坐下,动作随意,没有半分寻常皇帝那种端着的架子。
可越是这样,努哈就越是心慌。
他迟疑着站起身,双腿还有些发软,却怎么也不敢坐下,只是双手捧着那杯茶,像个犯了错被叫到先生面前的孩子,杵在原地,手足无措。
林逸也不强求,自己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热气,抿了一口,才重新将视线落在他身上。
“朕找你来,不只是为了喝酒磨刀,这一点,你应该想到了。”
正事来了!
努哈精神一振,立刻将昨日的荒唐和此刻的恐惧全都抛到脑后。他小心翼翼地将茶杯放在一旁的桌角,猛地抱拳躬身,声音洪亮。
“请陛下明示!只要能为我屈死的兄弟们报仇,哪怕是上刀山下火海,我努哈眉头要是皱一下,就不是草原上长大的汉子!”
“你的仇,打算怎么报?”林逸不置可否,反而问了他一个问题。
努哈一愣,随即脱口而出:“去边关!去投军!我要亲手砍下杨春那个狗贼,还有他背后那些突厥人的脑袋,用他们的血,来祭我兄弟的在天之灵!”
他说得慷慨激昂,眼中燃着复仇的火焰。
“然后呢?”林逸淡淡地问,“杀了杨春,突厥可汗会再派出李春、王春。杀光这一批,他们会再派来一百个、一千个。你杀得完吗?就算你杀得完,大魏的将士要死多少?边关的百姓要流多少血?你的仇报了,大魏的北境,就成了一片焦土。这就是你想要的结果?”
一连串的追问,像是一盆冰水,从头到脚浇在了努哈的身上,让他那股复仇的热血瞬间冷却了下来。
是啊……他只想着报仇,却没想过报仇之后的事情。
他是个勇士,不是个将军。他懂得如何冲锋陷阵,却不懂得什么叫家国天下。
“那……那该怎么办?”努哈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茫然。
“硬碰硬,是莽夫所为。”林逸的手指在桌上有节奏地轻轻敲击着,每一下,都像是敲在努哈的心上,“要除根,就得把养狗的那个人,也一并宰了。”
努哈的呼吸陡然变得粗重,他隐约间,似乎抓到了什么。
林逸继续开口,声音里透着一丝寒意:“可如今大魏国力未复,与突厥全面开战,胜算不大,代价更是惨重。所以,朕不能主动掀起战端。”
不能开战,又要宰了养狗的主人?
努-哈的脑子飞快地转动着,一个疯狂的念头,开始在他心中萌芽。
“据密报,”林逸的声音压得更低,如同恶魔的私语,“突厥的左贤王,对现任可汗的位置,可是眼馋了很久了。他们虽是亲兄弟,但因为分封的草场和部族的数量,早就面和心不和。那位左贤王,有野心,有实力,但他缺一个东西。”
努哈下意识地追问:“缺什么?”
“他缺一个能让他下定决心的机会,”林逸说着,顿了顿,然后将桌上那把寒光闪闪的环首刀,用两根手指,缓缓地推到了努哈的面前,“和一把……足够锋利的刀。”
“嘶——”
刀身在光滑的桌面上滑行,发出轻微而刺耳的摩擦声,最终停在了努哈的眼前。
刀尖,正对着他的心脏。
御书房内,一片死寂。
努哈瞪大了眼睛,死死地盯着那把刀,又死死地盯着林逸。他感觉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像是要破膛而出!
借刀杀人!
不,这比借刀杀人狠多了!这是要让突厥人自己杀自己!这是要从内部,把那个庞大的草原帝国,搅个天翻地覆!
过了许久,他胸膛剧烈地起伏着,紧攥的双拳松开,然后猛地一拍自己的大腿!
“好!好一个‘上兵伐谋’!”
他这一声暴喝,声音之大,震得房梁上的灰尘都簌簌而下。
“我以为中原的皇帝,都是些只知道躲在城墙后面念酸诗的软骨头,没想到……没想到陛下竟有如此魄力!”他的双眼迸发出一种灼热的光,那是找到同类的兴奋和激动,“从内部分化他们,让他们自相残杀!这一招,比在战场上真刀真枪地杀死十万敌军还要管用!陛下,你是个明白人!”
这一声粗犷豪放的“明白人”,让林逸一直紧绷的嘴角,终于露出了一丝真正的笑意。
这或许是他登基以来,听到的最真心实意,也最别致的一句夸赞。
“那么,”林逸身体微微前倾,看着他,“草原上的第一勇士,你可愿意……去做朕的这把刀,去做那个递刀的人?”
努哈没有丝毫犹豫。
他再次单膝跪地,这一次的动作,没有半分恐惧和被迫,而是发自内心的,心悦诚服的敬重。
“为大魏,为草原枉死的百姓,努哈,万死不辞!”
他的声音铿锵有力,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膛里砸出来的,掷地有声。
“好!”林逸站起身,亲自走过去,将他扶了起来,“从今日起,朕封你为大魏秘密钦差使臣,官居从二品!记住,此事,只许成功,不许失败!大魏需要时间休养生息,你能为大魏争取多少太平岁月,就看你的本事了。”
从一个无官无职的草民,到从二品大员!
努哈只觉得一股热流直冲头顶,他重重地点头,声音因激动而有些沙哑:“陛下放心!就算我努哈的骨头烂在草原上,也一定完成任务,为大魏,也为陛下,争取一个太平的北境!”
“尽快出发。”林逸重新坐下,恢复了那种波澜不惊的沉稳,“关于具体的计划,朕会让人……”
“陛下!”
努哈忽然开口,打断了皇帝的话。
林逸挑了挑眉,示意他说下去。
“关于此事,草民……不,臣,也有一些想法。”努哈直视着林逸的龙目,身上那股桀骜不驯的气息又冒了出来,但这一次,其中却多了几分谋定后动的沉稳,“臣斗胆,想与陛下一同商议。”
林逸看着他,非但没有因为被打断而生气,脸上反而露出了欣赏的神色。
他要的,从来都不是一个只会听命行事的傀儡。
他要的,是一头能独立思考、懂得在草原上随机应变的雄狮。
努哈的心,在看到这个表情的瞬间,彻底被收服了。
这位年轻的帝王,有翻云覆雨的霹雳手段,亦有容纳四海的宽广胸襟。
跟着这样的人,值了!
他收敛起所有外放的气焰,郑重地抱拳,深深一揖。
林逸重新靠回椅背,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语气里带着真正的兴趣。
“说来听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