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内,烛火摇曳,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壁上,一个沉稳如山,一个挺拔如松。
“左贤王贪婪,但并不愚蠢。”努哈沉吟许久,还是说出了自己的顾虑,“一把刀,一个机会,或许能让他动心。可陛下,草原上的狼,不见兔子是不会撒鹰的。要他堵上整个部族的性命去和自己的亲哥哥火并,他凭什么信我们?”
草原上的规矩,他比谁都懂。谋逆,一旦失败,就是身死族灭,连女人和孩子都会被当作战利品瓜分。
“所以,光有刀和机会还不够。”林逸的指尖在环首刀冰冷的刀身上滑过,那触感让他异常冷静,“朕要给他的,是他无法拒绝的诱饵,和让他输不起的赌注。”
“诱饵?赌注?”努哈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没错。”林逸的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左贤王最缺什么?不是牛羊,不是勇士。一场白灾,再肥的牛羊也得冻死;一场内乱,再多的勇士也得饿肚子。他真正缺的,是盐、铁、茶!这些东西,草原上不产,却是他们活下去的根!”
林逸顿了顿,一字一句地敲在努哈的心上:“朕可以许诺他,只要他愿意竖起反旗,大魏的雁门关,可以为他一个人打开。源源不断的物资,会通过秘密商道,送到他的帐篷里。有了这些,他才能真正养活自己的部族,收拢那些摇摆不定的墙头草。”
努哈的呼吸猛地一窒,瞳孔都放大了几分。
这已经不是支持了,这简直是把整个草原的命脉,都交到了左贤王的手上!谁能得到中原王朝的物资,谁就能成为草原上新的王!
“这……这是泼天的富贵,他没理由不接!”努”哈激动地开口。
“这便是诱饵。”林逸笑了笑,那笑容却让努哈感到一丝寒意,“至于赌注……就更简单了。朕会让你,带着朕的‘善意’,先去接触左贤王。他一旦接受了我们的物资,哪怕只是一袋盐,一匹布,你觉得,这件事能瞒得过突厥可汗的耳朵吗?”
努哈的身子瞬间僵住,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他终于明白了。
这哪里是送礼,这分明是递投名状,不,是往他脖子上套绞索!
左贤王只要敢接,就等于上了大魏这条船,再也没有回头的余地。他要么一鼓作气干掉自己的哥哥,自己当上可汗;要么,就等着被他哥哥以通敌叛国的罪名,连皮带骨地吞掉。
他成了一个只能赢,不能输的赌徒。
而大魏,就是那个稳坐钓鱼台,通吃全场的庄家。
“陛下……高明!”努哈憋了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声音都有些干涩。他原以为自己已经足够了解这位年轻皇帝的狠辣,现在才发现,那不过是冰山一角。
“朕不会给你一兵一卒,但会给你足够的金银,让你去打通草原上的关节。朕也不会给你明确的指令,具体如何说服左贤王,如何在他背后推波助澜,全看你自己的本事。”林逸走到他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是草原上长大的雄鹰,该如何翱翔,不需要朕来教你。”
“臣……明白了!”努哈重重地抱拳,单膝跪地,这一次,他看向林逸时,已经不只是敬畏,更有一种狂热的崇拜,“请陛下放心,臣就算是把舌头磨烂,也要把左贤王拖下水!他若不反,臣就逼着他反!”
林逸满意地点了点头:“去吧,朕在京城,等你的好消息。”
努哈不再多言,重重叩首,随即起身,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出了御书房。他的背影,带着一股一去不回的决绝。
门外,蔡昕诺正焦急地等候着,见努哈出来,连忙迎了上去,却见他目不斜视,径直离去,身上散发出的那股凛冽气势,让她都心头一凛。
她推门而入,只见林逸正站在窗边,负手而立,望着窗外深沉的夜色。
“陛下,都谈妥了?”蔡昕诺轻声问道。
“嗯。”林逸转过身,脸上的凝重已经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抹轻松,“给草原上找了点事做,短时间内,他们应该没空来北境叩关了。”
蔡昕诺松了口气,随即又蹙起了眉头:“那……杨春那边,陛下打算如何处置?”
这才是她最担心的。努哈的事情解决了,可京城里这个仗着崔家撑腰,无法无天的金吾卫中郎将,才是眼下最棘手的麻烦。
“怎么?”林逸走到她面前,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她紧锁的眉头,忽然伸手,用指节轻轻刮了一下她的鼻尖,“心疼朕了?怕朕亲自出手,会脏了龙袍?”
蔡昕诺的脸“腾”地一下就红了,连忙后退一步,嗔怪地瞪了他一眼:“陛下!臣是说正事呢!”
“朕说的,也是正事。”林逸收回手,脸上的笑意不减,“走,陪朕出宫转转。”
“出宫?这么晚了……”
“正好,去看看朕的京城,究竟是怎样一番光景。”
换上便服,一行人悄无声息地离开了皇宫。
夜色下的京城,比林逸想象中要热闹得多。长街上灯火通明,酒肆勾栏里丝竹之声不绝于耳,人来人往,喧嚣繁华。
就在这时,一辆装饰奢华的马车从街角疾驰而来,驾车的人显然喝多了,嘴里还在大声吆喝着,丝毫没有减速的意思。
街边,一个衣衫褴褛、饿得只剩皮包骨的小女孩,正趴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捡拾着一块刚从点心铺掉出来的碎渣。
眼看马车就要撞上,蔡昕诺惊呼一声,正要上前。
林逸却比她更快,一步踏出,手臂一伸,便将那小女孩揽到了怀里。
马车擦着他的衣角飞驰而过,车夫不仅没有道歉,反而回头啐了一口:“不长眼的东西,耽误大爷我喝酒!”
林逸没有理会车夫,他低头看着怀里瑟瑟发抖的小女孩,她的手里还死死攥着那点碎渣,仿佛是全世界最珍贵的宝贝。
“户部的账本上写着,京畿之地,去年旱灾,今年涝灾,百姓流离失所,十室九空。”他淡淡开口,声音里听不出喜怒,“可朕瞧着,这长街上的富商权贵,这酒楼里的达官显宦,倒像是活在另一个世界。”
蔡昕诺跟在他身侧,看着这一幕,心里也不是滋味:“户部的水,比城外的金水河还深。陛下想把这些陈年烂账都理清楚,非一日之功。咱们……得一件一件来。”
“你说得对。”林逸从怀里摸出一块碎银,塞到小女孩手里,然后轻轻将她放下。他站起身,目光投向远处一座灯火最为辉煌的三层楼阁,“那就从最近的这件开始。今晚,就把杨春办了。”
他的语气很平淡,像是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蔡昕诺心头一跳,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那楼阁的牌匾上,龙飞凤舞地写着三个大字——三台坊。
京城最大的销金窟,也是杨春最常流连的地方。
“陛下,您要在这里动手?”蔡昕诺有些担忧,“这里鱼龙混杂,又是崔家的产业,万一……”
“就是要在这里。”林逸打断了她的话,“朕不但要拿回金吾卫,还要让所有人都看看,在这京城里,究竟是谁说了算。”
一行人很快便抵达了三台坊。
刚一进门,一股混杂着酒气、脂粉气和汗臭的热浪便扑面而来。坊内人声鼎沸,骰子碰撞的清脆声、输红了眼的嘶吼声、女人的娇笑声混成一片,刺激着所有人的耳膜。
一张张赌桌前,挤满了面红耳赤的赌客。林逸甚至看到,在角落的一张牌九桌上,一个中年男人输光了最后一枚铜板,竟一把将身边的妻子推上赌桌,嘶吼着:“最后一把!我拿我婆娘跟你赌!”
林逸面无表情地扫过这一切,对身后的几个亲卫使了个眼色。
“分头去找,杨春应该在楼上。找到人,别惊动他,看住他身边有几个人,摸清楚退路。”
“是!”几名亲卫领命,悄无声-息地混入了人群。
“陛下,”蔡昕诺压低声音,“我们的人手,够吗?这里每一个护卫,恐怕都是崔家的死士。”
“对付一群乌合之众,足够了。”林逸的语气里透着一股绝对的自信,“真正要防的,不是杨春,而是他背后的人。我们得速战速决,在崔淳反应过来之前,把事情办成铁案,让他连插手的机会都没有。”
他要的,不仅仅是杨春的命,更是要借此机会,狠狠地敲打一下那位权倾朝野的崔相国。
不到一炷香的功夫,一名亲卫悄然回到林逸身边,躬身低语。
“陛下,找到了。”
“在哪?”
亲卫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在三楼的天字一号房。杨春……正在和户部左侍郎钱复,赌地契。”
林逸的动作停住了。
户部左侍郎?
他转头看向蔡昕诺,正好对上她同样震惊的表情。
“赌的……是谁家的地契?”林逸的声音冷了下来。
亲卫咽了口唾沫,艰难地吐出几个字:“京畿受灾州县的……无主荒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