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像一尊顽固的石像,对那些足以让他身败名裂的账本、合同和证人证言,以一套早已演练纯熟的说辞从容应对,滴水不漏。
唯有当那块雕花金表的照片被推到面前时,他整个人才瞬间绷紧,浑浊的眼球里闪过一丝无法掩饰的惊骇,随即化为一片死寂的沉默。
回到被监视居住的别墅,黄志远把自己关在书房,整整一个下午。
他没有碰那块引发轩然大波的“柒号”金表,而是从一个更隐秘的抽屉里,取出另一块样式普通、表盘已经微微泛黄的旧怀表。
冰凉的金属贴着他干燥的掌心,他反复摩挲着表盖上那道几乎看不见的划痕,嘴里一遍遍地念叨着,声音低沉得像梦呓:“只有柒号才是真的……他们怎么可能知道柒号……怎么会?”
窗外的暮色渐渐侵蚀了房间,黄志远的身影被拉长,扭曲地投在墙上。
他脑中乱成一团麻。
是周慕白?
那个他一手提拔,却在关键时刻与他“划清界限”的得意门生。
设下这个局,用一块不知从何而来的金表作为引子,引爆所有问题,然后弃卒保车?
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的女儿和孙女,那些平日里嘘寒问暖的亲人,会不会早已被金钱或威胁收买,在他身边安插了眼睛。
这个念头一起,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让他不寒而栗。
信任的堤坝一旦出现裂缝,溃败便只在朝夕之间。
深夜,万籁俱寂。
黄志远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他拖着沉重的步子走进储藏室,在角落里翻出一个积满灰尘的樟木箱。
这是他父亲的遗物,他已经有几十年没打开过了。
箱子打开的瞬间,一股陈腐的樟脑丸气味扑面而来。
他屏住呼吸,在一堆旧报纸和勋章底下,摸出了一张对折的、边缘已经发脆的黑白照片。
照片上,七个穿着中山装的男人围坐在一张八仙桌旁,神情各异,或张狂,或阴鸷。
桌上杯盘狼藉,而最引人注目的,是他们每个人手里都擎着一块金光闪闪的怀表。
黄志远一眼就认出了最左边那个年轻人——那是他的父亲。
而照片的背景,是一片被烧成焦炭的断壁残垣,依稀能辨认出屋檐的轮廓——沈家老宅,东厢房。
照片背面,是用钢笔写下的一行小字:一九七二,红算盘事成。
与此同时,沈舟却彻底沉寂了下来。
他没有再采取任何激烈的行动,仿佛那场惊天动地的“天火焚表”已经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
然而,平静的水面下,更汹涌的暗流正在汇聚。
阿娟以一个新注册的“民间记忆委员会”的名义,在本地论坛和几个流量颇大的公众号上,发布了一篇名为《七块金表的去向考》的文章。
文章以一种半考据、半猜测的口吻,从五十年前沈家的那场大火讲起,引出当年坊间流传的“红算盘”分赃传闻。
文章写道:“据不完全考证,象征着罪恶与财富的七块金表,壹号至陆号的持有者,或因内斗,或因意外,均已在时代洪流中作古。唯有柒号金表,几经辗转,如今正被本市某位建筑行业的知名高管所掌控。”文章的配图,是一张经过高度模糊处理的照片,但任何一个看过新闻的人都能认出,那正是黄志远在奠基仪式上,低头看表的那一瞬间的轮廓。
一石激起千层浪。
市民们的热议瞬间从“贪官落马”转向了“寻宝探秘”。
“原来贪官也有排行榜?柒号都这么厉害,那一号得是什么级别?”“这背后牵扯的是五十年前的命案啊!这已经不是简单的经济问题了!”舆论的烈火,被巧妙地引向了更深、更黑暗的历史旧账。
记者小林在巨大的舆论漩涡中,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味道。
他没有去追逐那些捕风捉影的传言,而是直接找上了沈舟。
在那个熟悉的茶馆里,小林开门见山:“奠基仪式那天,你早就知道那块表会掉下来?”
沈舟没有回答,只是将一个微型录音笔推到他面前。
小林按下播放键,里面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声响,接着是一个苍老的声音在低声解说,夹杂着一连串普通人听不懂的化学名词和方程式。
“……磷粉与镁粉按三比一混合,辅以硝酸钾作为助燃剂,关键在于黏合剂,要用遇少量汗液即可分解的特制胶水……此为‘神火药粉’,触物即燃,看似天谴,实为人谋……”
录音不长,但信息量巨大。
这是老药工在向沈舟传授秘方时的对话。
小林握着录音笔,手心沁出了冷汗。
他终于明白,那场“天火”根本不是什么巧合。
“你看清了手法,可百姓只看见天意。”沈舟端起茶杯,声音平淡无波,“有时候,人们需要的不是复杂的真相,而是一个足以让他们相信正义尚存的奇迹。”
小林沉默了许久。
他想到了自己作为记者的职业操守,想到了新闻的客观公正。
但他也想到了沈家满门的冤魂,想到了黄志远那张在法理面前滴水不漏的脸。
最终,他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一个U盘,放在桌上,推了过去。
“这是奠基仪式现场所有机位的原始素材备份,没有经过任何删减。”他站起身,深深地看了沈舟一眼,“我不问你是谁,也不问你到底想做什么。但别让真相,永远沉在水底。”
官方的调查也在紧锣密鼓地进行。
陈主任亲自带队,对黄志远的别墅进行了第二次、更为彻底的搜查。
他们几乎把地板都撬开了一寸,却依然没有找到那块关键的柒号金表。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将无功而返时,一名年轻的探员在主卧的床头柜夹层里,发现了一本封皮已经磨损的旧日记。
日记本里记录的大多是些日常琐事,直到翻到中间一页,几行用繁体字写就的短句,让陈主任的瞳孔骤然收缩。
“壬子年三月十七,大雨。K9下令焚账,K1授意灭口沈某。事成,分赃七表,永镇东南。”
K9,K1……这显然是某种代号。
但更让陈主任心头剧震的,是那个日期——“三月十七”。
他猛地想起前些日子,东街那个神秘的“无名账台”上,有人用粉笔留下的那句谶语:“三月十七,沈宅冤魂,血债血偿。”两条线索在这一刻奇迹般地交汇了!
他不动声色,用手机悄悄拍下了这页日记,将照片发给了一位已经退休多年的老战友——正是当年负责勘查沈家火灾现场的法证人员。
舆论的火已经烧旺,沈舟开始了他的下一步。
他委托王裁缝,在东街最热闹的市集中心,设立了一个临时的“信物陈列角”。
玻璃柜中央,用红色丝绒垫着一块金光闪闪的怀表,正是柒号金表的完美复刻品。
旁边立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真表不怕查,假心才怕光。——金表溯源行动。”
同时,王裁缝利用他遍布全城的“跨城记账联盟”网络,在那些地下账本的交易系统中,植入了一个关键词监控程序。
一旦有任何商户的交易记录或查询信息中,出现“金表”、“分赃”、“三月”、“1972”等词汇,系统就会立刻标记来源,并向他发出警报。
一张无形的大网就此撒开。
第三天傍晚,系统发出了第一次警报。
来源指向城南的南塘区,一家名为“修时堂”的古董钟表行。
这家店在过去二十四小时内,频繁查询了“1972年瑞士产镀金怀表”的相关信息、市场价格和维修记录。
然而,沈舟并没有让任何人去惊动这家钟表行。
他只是拨通了萧清影的电话。
半小时后,一个陌生的号码打进了黄志远的手机。
他正心烦意乱,本想直接挂断,但鬼使神差地还是按下了接听键。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温婉的女声,自称是一位海外归来的收藏家。
“黄董事长,冒昧打扰。我听圈内朋友说,您手上有一块七十年代的老表,品相极佳。我很有兴趣,愿意出五十万收购。”
黄志远的心脏漏跳了一拍。
五十万?
这根本不是试探,这是赤裸裸的羞辱和挑衅!
他握着电话的手青筋暴起,但声音却竭力保持着镇定。
电话那头沉默了许久,黄志远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你听错了……表不在了……被天收了。”
挂断电话,他全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空,后背已被冷汗浸透。
他颤抖着走到书房的暗格前,输入密码,打开了那个小小的保险柜。
柜子中央,柒号金表正静静地躺在丝绒盒子里,散发着幽冷的光。
他一把抓起怀表,紧紧攥在手心,喃喃自语:“它不能丢,绝对不能丢……这是我的命根子……”
他不知道的是,这通电话的全过程,都通过技术手段被陈主任的监听小组实时记录。
而更让他想不到的是,南塘那家“修时堂”的钟表行老板,正是他十年前亲自安插的亲信,是他为这块表准备的、最安全的“藏身之处”。
夜色中,沈舟的据点灯火通明。
他面前的桌上,摊开了一张全新的城市地图。
他用红笔在南塘区的“修时堂”上画了一个圈,然后在旁边写下了一行新的标题:“钓出捌号——从守表人到送表人。”
书房内,黄志远死死盯着手中的金表,眼中的恐惧与狠戾交织。
这个家已经不再安全,每一面墙壁后面似乎都藏着眼睛。
那通神秘的电话像一道催命符,彻底击垮了他最后的心理防线。
他必须立刻转移它,把它送到一个绝对安全,绝对可靠的地方。
一个只有他自己知道,连枕边人都未曾透露过的避风港。
他的目光穿透窗户,望向遥远的城南方向,那里,有他最后的退路。
一个念头在他脑中变得无比清晰和坚定——不能再等了,就是今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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