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讯器里的电流声嘶嘶作响,像一条毒蛇在耳蜗深处吐着信子。
沈舟的身体瞬间绷紧,那只悬在门外的脚悄无声息地收了回来,整个人如同一张拉满的弓,重新隐入仓库的阴影之中。
“什么情况?”苏媚的声音压得极低,眼神却锐利如刀,扫向他。
“陈老板带人把后巷堵死了。”阿蛇的声音混杂着风声和引擎的轰鸣,显得异常嘈杂,“至少三辆车,十几号人。他拿个扩音器在喊,说我们给他做局,骗了他的钱,让我们滚出去给个说法!”
话音未落,仓库外果然传来一阵嚣杂的叫骂,通过铁皮墙壁的震动,沉闷地传了进来。
苏媚眼中寒光一闪,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她甚至没有多说一个字,只是对着身后那两名始终沉默如影的玉镯女子,轻轻一挥手。
那两名女子动作整齐划一,几乎在同一秒,从腰后拔出了两把黝黑的手枪,枪口的保险被利落地打开,发出微不可闻的“咔哒”声。
空气中的温度仿佛骤降了几度。
“别。”沈舟却抬起一只手,挡在了她们身前,动作不大,却不容置喙。
“他这是要撕破脸,我们没时间跟他耗。”苏媚皱眉,她信奉的准则是用最快的速度解决掉所有挡路的石头。
“不,让他闹。”沈舟的眼神穿透了昏暗,仿佛看到了仓库外那张因为愤怒而扭曲的脸,“让他闹,越大声越好。”他侧过头,对一直守在设备旁的阿娟下达了指令,声音冷静得像是在讨论天气:“阿娟,把刚才拍卖会那段录像,剪成三段。”
阿娟的手指立刻在键盘上飞舞起来。
“第一段,从眼镜男第一次异常举牌,到他最后一次加价,把他的面部特写和竞价记录放大。用加密邮件,发给市纪委的公开举报邮箱。邮件标题就写:‘关于东城开发区拍卖会中疑似存在利益输送的线索’,内容里重点标注,此人竞价行为完全不合逻辑,背后可能涉及更高级别的授意。”
“第二段,”沈舟的语速不疾不徐,每一个字都像一颗钉子,“把周慕白和眼镜男在角落交谈的那个模糊侧影,以及黄志远在台上宣布最终结果时,那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剪辑在一起。用一个新手机号,发给陆三爷的私人助理。附上一句话:‘周家的人,已经买通了黄志远。’”
“最后一段,”他顿了顿,目光变得深邃,“把整个拍卖会快速剪辑,保留所有到场重要人物的镜头,特别是那几个戴着金表的。然后,把我们之前找到的那张‘红算盘’七人合影,叠在视频结尾,但在其中一个人的脸上打上红叉。用匿名信件的方式,寄到市委信访办。信封上只写一行字:《红算盘七人,今存其六》。”
苏媚看着沈舟,眼中的杀气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审视和惊异。
她明白了,沈舟根本没打算从陈老板堵住的后门冲出去。
他要趁着陈老板在外面制造混乱的这短短几分钟,点燃一场席卷整个东城的风暴。
陈老板以为自己是猎人,殊不知他只是沈舟计划中,那只负责把林中所有野兽都惊动的猎犬。
半小时后,城市另一端的某个安全屋里,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消毒水味。
沈舟从一个防水防火的金属箱夹层中,取出了一本真正的账本。
那不是之前给黄志远看的赝品。
这本账本的封面是深褐色的硬壳,已经磨损得露出毛边。
他轻轻翻开,里面的纸张脆黄,散发着陈腐与时光混合的奇异气味。
上面的字迹并非手写,而是用老式复写纸压印出来的蓝色字迹,力道很重,几乎要穿透纸背。
首页上,除了他父亲临摹上去的“沈氏冤案”四个血色大字外,在角落里,还有一串几乎难以辨认的密文编号:D720317A。
沈舟同时取出了那本父亲留下的红皮笔记本,翻到某一页,上面记录着一连串看似杂乱无章的符号和数字。
他将两者一对照,瞳孔猛地一缩。
父亲的笔记里,对这串编号的破译赫然在列——“D”代表地下(DiXia),“720317”是日期,1972年3月17日,“A”则代表A级绝密。
连在一起,这是一个代号:“地下管网图”的加密索引!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巨浪,继续翻看账本内页。
里面的记录触目惊心,从1972年一直延续到1985年,详细记载了“红算盘”组织利用城市发展初期的混乱,进行非法资金流转的全部路径。
每一笔交易都未使用真实姓名,而是以生肖加上天干地支来标记时间和人物。
其中一页清晰地记录着:“壬子年三月,东南地块溢价收购,资金转入‘金鼠’账户,分润柒份,每份凭信物领取。信物:镀金表一枚。”
就在这时,苏媚走到他身边,点燃了一支极细的女士香烟。
袅袅升起的青烟模糊了她艳丽的脸庞,只有那只戴在手腕上的蛇形玉镯,在头顶白炽灯的照射下,映出三道幽微的暗纹。
“我娘,曾经是市委档案室的一名打字员。”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足以穿透时间的重量,“二十多年前的一个晚上,她被临时叫去加班,录入一份紧急文件。录完之后,她就被以‘突发性精神障碍’的名义,直接送进了西郊的精神病院。”
她吐出一口烟圈,看着沈舟手中的账本:“她录的就是这个。上面的每一个字,都是她用那台老式打字机一个一个敲出来的。我是后来才从她保留下来的一张复写纸上,知道了这一切。”
这是她第一次对沈舟袒露自己的核心秘密。
“我的情报网,就是由那些和我们家一样,被‘红算盘’碾碎的家庭组成的。我们这些幸存的后人,在阴影里互相联系,抱团取暖,等待一个清算的机会。”她抬起手,指了指手镯上的暗纹,“我手镯上的鳞纹,代表着等级。双鳞是执行级,可以获取和传递情报。我这种三鳞,可以调动部分人手和资源。而在我们之上,还有四鳞,可以直接面见我们的首领。”
沈舟抬起头,目光锐利地看着她:“所以,你不只是来复仇的?”
“复仇?”苏媚摇了摇头,嘴角露出一丝凄美的笑,“太小家子气了。我是来清算的。把他们欠下的血债,连本带利,一笔一笔,全部算清楚。”
沈舟沉默了。
他明白了苏媚那股深入骨髓的恨意和决绝从何而来。
他们是同一种人,背负着血海深仇,行走在刀锋之上。
“是时候让这本账本,见一见光了。”沈舟合上账本,做出了决定,“但不能全部。我们要把它撕开,一片一片地喂给他们,让他们互相猜忌,互相撕咬。”
他拨通了萧清影的电话。
第二天,一份名为《财经新观察》的周刊,在不起眼的版面上刊登了一篇题为《七十年代东城土地黑幕猜想》的文章。
文章以学术探讨的口吻,影射了当年某地块被低价收购后又被高价倒卖的往事,文中并未点名任何人和企业,却配了一张极其模糊的影印件照片。
照片上,只能依稀辨认出“分润柒份”和“镀金表”这几个字样。
文章一出,如同一颗石子投入死水,瞬间激起千层浪。
陈老板的办公室里传出瓷器碎裂的巨响。
他像一头被激怒的公牛,将办公桌上的东西全部扫落在地,对着电话那头的某个存在咆哮:“我不管是谁在背后搞鬼!谁敢动老子手里的地皮,我就让他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他没有注意到,他新来的那位名叫小林的年轻秘书,在门外悄悄按下了手机的录音键。
这段充满威胁的录音,在不久后成为了调查组最关键的突破口。
风暴发酵的第三天,一个意想不到的人找上了门。
鬼手老K。
他还是那副邋遢的模样,独自一人出现在安全屋楼下的面馆里,点了一碗阳春面。
苏媚独自去见他。
“你们动了我的规矩。”老K吃着面,头也不抬,声音含混不清。
“你的规矩,是看着火烧,但不引火。”苏媚坐在他对面,神情坦然,“而我们,不仅要引火,还要点灯,让所有躲在黑暗里的东西,都无所遁形。”
老K咀嚼的动作停了下来。
他沉默了足足半分钟,然后忽然抬起头,露出一口黄牙,笑了,笑声嘶哑难听:“说得好。既然你们想点灯,那我就把灯的钥匙给你们。”
他从怀里摸出一枚铜质的算盘珠,放在了桌上,推了过去。
珠子上用小刀刻着三个字符:“B07”。
“市委大楼,档案室,B区,第七号柜。”老K的声音压低了,“密码,是你娘当年的工号。”
说完,他起身,将面钱拍在桌上,佝偻着背消失在人流中。
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一个幻觉。
苏媚将那枚温热的算盘珠攥在手心。
这是那些被“红算盘”清洗、被体制抛弃的边缘人,对那个庞大系统发起的最后一击。
当晚,沈舟独自一人来到了市委大楼外围。
他没有靠近,只是用高倍望远镜,观察着档案室窗口的锁具样式。
他将那枚铜珠放在掌心,其独特的棱角和尺寸,与他脑中构建的锁孔模型完美匹配。
他有百分之百的把握,用这枚算盘珠,可以轻易地打开B07号柜。
但他没有选择在深夜潜入。
回到安全屋,他让阿娟以一个“民间文史研究者”的身份,向市委档案室提交了一份公开查阅申请,申请查阅七十年代的城市规划档案。
一份完全合法、合规,挑不出任何毛病的申请。
在红皮笔记本新的一页上,沈舟用笔写下了新的计划。
“账本是血,不能让它一次流干。要让它一滴一滴,渗进体制的裂缝里。”
写完,他在最后一行,重重地落笔:
“下一块表,不在黄志远手里。它在审批那张查阅申请的桌子上。”
计划已经布下,所有的棋子都已就位。
沈舟走出安全屋,融入了东城夜晚的灯火与人潮之中。
城市的喧嚣似乎能暂时麻痹神经,但他的大脑却在高速运转,推演着每一种可能性。
他需要一个安静的地方,将所有的线索重新串联。
东街那个老旧的茶摊,似乎是个不错的选择。
那里的普洱,和他父亲当年泡的一样醇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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