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将青云市的轮廓晕染成一片深浅不一的剪影。
沈舟的身影在小巷中几个起落,便彻底融入了这片黑暗,仿佛从未在子母钟楼顶出现过。
他没有回家,而是径直拐进了一家名为“红星合作社”的老旧门市。
门脸早已停业,玻璃上积着厚厚的灰,唯有角落里一扇不起眼的铁皮小门,在他指尖有节奏地叩击三长两短后,无声地向内滑开。
门后是合作社的地下密室,空气中弥漫着尘土与机油混合的陈旧味道。
这里是沈舟的战时指挥中心。
他没有片刻停歇,脱下夜行衣,露出一身利落的工装,随即走到一张巨大的操作台前。
操作台上,一台改装过的服务器正发出低沉的嗡鸣。
随着他敲下几行代码,墙壁上投影出一张错综复杂的城市地下管网图。
他的手指在冰凉的投影光幕上迅速滑动,调取出码头仓库与市委钟房两个坐标点。
无数条红蓝线条在图上交织,代表着水、电、煤气与通信。
沈舟的目光锐利如鹰,逐一排查。
终于,他的指尖停在一条黯淡的灰色线条上。
那是一条早已被标记为“废弃”的电缆通道,始建于上世纪七十年代,从市委钟楼地下机房,一路蜿蜒,最终接入了旧财政局大楼的地下档案库。
B07机房与档案库,旧时代的物理联络线。
“红算盘……”沈舟低声自语,这正是1972年,“红算盘”系统初建时,为保证绝对物理安全而铺设的数据动脉。
他转身从一个上锁的铁箱里取出一本封面褪色的红皮笔记本,翻开第一页,上面只有三个潦草的英文字母:Z.M.B.。
周慕白。
他父亲的名字缩写。
沈舟拿起笔,在这行字母下方,一笔一划地写下三个字:程守拙。
然后,他用笔尖重重地圈住了那个“守”字。
“老账房……老账房……”他反复咀嚼着这个从周玉兰口中得知的代号,一个困扰他多年的谜团豁然开朗,“原来你不姓周,你只是在替周慕白,替这个代号,守了三十年的坟。”
一个为死人守秘三十年的人,其心智之坚韧,超乎想象。
正面攻坚,无异于以卵击石。
但沈舟知道,再坚固的堤坝,也有蚁穴。
而程守拙的蚁穴,就是那些同样被卷入当年风暴,却远不如他沉稳的同谋。
他拿起加密卫星电话,拨通了一个号码。
电话那头传来苏媚慵懒却又带着一丝警觉的声音:“钟声停了,你安全了?”
“暂时的。”沈舟的声音冷硬如铁,“帮我找一个人,一个精神快要崩溃的人。我们要演一场阴婚。”
电话那头的苏媚沉默了两秒,随即轻笑一声:“听起来很有趣。什么样的角色?”
“一个活在愧疚里的寡妇。”
苏媚的效率高得惊人。
不到半小时,一份加密文件传到了沈舟的服务器上。
她利用权限,在民政、公安、财政三大系统的退休档案库中进行模糊搜索,关键词是:1972年、财政局、女性、丧偶、有祭祀习惯。
目标很快被锁定:周玉兰。
1972年任职于市财政局,是当时唯一的女性出纳。
丈夫于三十年前因“意外”早逝,无子女。
档案备注显示,她每年坚持在丈夫忌日与每月十五焚香烧纸,从未间断。
而近几年的社区监控记录则显示,她频繁出入城南一座香火不旺的旧道观,精神状态似乎不大稳定。
“就是她了。”沈舟看着周玉兰那张面带愁苦的证件照,敲定了计划的第一环。
他立刻给阿明下了指令。
那个平日里看似不着调的年轻人,此刻却显露出惊人的执行力。
他迅速换上一身浆洗得发白的道童服饰,脸上常挂的嬉笑也收敛得干干净净。
与此同时,沈舟的老友,一位隐于市井的中药铺老药工,按照他给的方子,将几种无害但能轻微影响神经的致幻草药磨成粉末,巧妙地混入了特制的香灰之中。
计划的第三环,由苏媚的瑜伽馆弟子们完成。
她们伪装成虔诚的香客,在周玉兰常去的城南道观里,看似无意地散播着一个消息:“听说了吗?城北新开了个清修居士的道场,那位高人可不一般,能通阴阳,专解亡者未了的执念。”
“是啊是啊,我三姑的婆婆,走了十年了,夜夜托梦说冷,就是这位高人给看好的。”
流言像水银泻地,无孔不入。
对于一个被内心愧疚折磨了几十年,只能靠烧纸寻求慰藉的老人来说,这无异于一剂无法抗拒的猛药。
仅仅三天后,一个形容憔悴的老妇人,按着地址,叩响了沈舟临时租下的一座僻静院落的大门。
她正是周玉兰。
开门的是“道童”阿明。
他面无表情,将周玉兰引至正堂。
堂内光线昏暗,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檀香味,四壁贴满了笔走龙蛇的黄色符箓,角落里随意堆放着十几台款式各异的老式算盘,算珠蒙尘,仿佛凝固了时光。
正墙上,挂着一幅巨大的手绘“地府轮回图”,画工粗粝,风格诡异,但在图中央最显眼的位置,一个酷似“红算盘”徽记的变形图案,赫然在目。
周玉兰一踏入此地,心神便被这股诡异的气氛所慑,呼吸不由得急促起来。
沈舟身着一袭宽大的青色布袍,以“玄门清修居士”的身份缓缓走出。
他面容清瘦,眼神深邃,仿佛能洞穿人心。
“老人家,所求何事?”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回响。
周玉兰嘴唇哆嗦着,将亡夫常年托梦,言语不清却充满怨气的怪事说了出来。
沈舟闭目片刻,掐指一算,随即猛地睁眼:“你夫君怨气深重,非寻常托梦。待我为你通灵问卜。”
说罢,他示意阿明在神案前跪坐。
阿明深吸一口混有特制草药的线香,很快,他的眼神开始涣散,双目逐渐上翻,口中发出一连串含糊不清的呓语。
周玉兰紧张地盯着他,双手死死攥着衣角。
突然,阿明的呓语变得清晰起来:“……壬子年……三月十七……你……你收了三万七千二百元……地府账房……已录档……需……需献供赎契……”
“三万七千二百元!”这个数字如同一道惊雷,在周玉兰脑中炸开。
那是她一辈子都忘不了的数字!
是她职业生涯中唯一一笔手续不全,却在“老账房”的亲笔条子下强行支付的款项!
她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身子一晃,碰倒了身旁的香炉,香灰洒了一地。
沈舟没有看她,而是幽幽地盯着跳动的烛火,用一种仿佛来自九幽地府的语调轻声说道:“你夫君还说,他之所以怨气不散,是因为他沾染了那笔钱的因果。那笔钱,买的是‘沈家灭口’的血债。”
“轰”的一声,周玉兰大脑一片空白,双腿一软,当场瘫倒在地。
她涕泪横流,失声喃喃:“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那是杀人的钱啊……我只是个出纳……我只是按‘老账房’的条子付款……我什么都不知道……”
这场精心策划的心理攻坚战,持续了整整七夜。
第一夜“通梦”,击溃了她的心理防线。
第二夜“显影”,沈舟利用微型投影仪,在烟雾缭绕中投射出伪造的“冥府账册”,上面用朱砂清晰地记录着那笔款项的来龙去脉。
第三夜“还魂”,阿明在催眠状态下,模仿周玉兰亡夫的口吻,断断续续地念出了一个她当年用作秘密分红的银行账号和密码。
层层递进的“神迹”,彻底摧毁了周玉兰的意志。
她对沈舟的“神通”深信不疑,将他视作唯一的救赎。
到了第七夜,沈舟为她主持了一场盛大的“阴婚冥礼”,声称要为她和亡夫“再结契约”,以化解血债。
在仪式的最高潮,他递给周玉兰一枚沉甸甸的镀金怀表,命她亲手投入火盆,以示“焚契断业”。
周玉兰颤抖着接过怀表,借着火光,她看清了怀表背面镌刻的四个小字:壬子分赃。
那是当年事成之后,“老账房”分发给核心经手人的“纪念品”。
最后一根稻草被压垮了。
她再也承受不住积压了三十年的恐惧与愧疚,抱着火盆放声痛哭。
隐藏在神案下的高保真麦克风,将她颠三倒四的哭诉一字不漏地录了下来:
“……不关我的事……真的不关我的事……是‘七堂’管钱,‘三局’管事……财政局、城建局、公安局……那时候每一笔大工程,都要过‘算盘眼’……我只是负责走账的……我只是个小人物……真正签字画押的,是程守拙……是他!他让我们都叫他‘老账房’,可他真正的名字叫程守拙!他说他是‘守账人’……求求你们,放过我丈夫,放过我吧……”
录音完成。沈舟面无表情地取下磁带,将其复制成两份。
一份被他用牛皮纸袋密封,连夜投入了市纪委陈主任家的加密信箱,里面只附了一张纸条:“请查1972年3月17日市财政局特批单,付款凭证号0372。”
另一份副本,则通过特殊渠道交给了萧清影。
不到十二小时,一篇题为《青云市的地下账房:一个退休女出纳的血泪忏悔录》的深度报道,在数家海外知名华文媒体网站上同步刊发,并迅速被翻译成多国语言,掀起轩然大波。
与此同时,沈舟命令阿娟,将周玉兰口中的“七堂”家族姓氏,与青云市近十年的土地拍卖中标记录进行大数据比对。
结果触目惊心:本市三家最大的地产巨头,其背后纷繁复杂的股权结构,最终都指向了同一家在海外注册的影子公司。
密室里,苏媚看着屏幕上那张庞大的关系网,发出一声冷笑:“他们以为当年贪的是钱,其实,他们贪的是子子孙孙的命。”
风暴,起于青萍之末。
程守拙正在家中书房里,悠闲地用一套紫砂茶具冲泡着今年的明前龙井。
收音机里正播放着古典音乐,突然,节目被一则紧急新闻播报打断。
当听到“海外媒体”、“青云市”、“地下账房”、“退休出纳”这几个关键词时,他端着茶杯的手猛地一抖,滚烫的茶水溅出,但他恍若未觉。
“……报道援引了一位名叫周玉兰的退休财政人员的‘忏悔’录音……”
啪嚓!
青花瓷茶杯脱手落地,摔得粉碎。
程守拙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
他猛地转身,快步走到墙边,推开一幅山水画,露出身后的重型保险柜。
他用一串极其复杂的密码和指纹打开柜门,从里面取出的,不是金条或文件,而是一台保养得极好的老式德制打字机。
他拨通了内线电话,声音嘶哑而急促,再无平日的从容:“陈秘书!立刻启动‘焚契计划’!通知所有人,所有壬子年前的纸质备份,包括凭证、底单、会议记录,明天午时之前,必须全部销毁!全部!一片纸都不能留!”
话音未落,书房的门被惊慌失措地敲响。
老吴妈的声音带着哭腔:“先生!不好了!周老师她……她昨夜在自家祠堂里磕头,把头都磕出血了,嘴里一直喊着‘七堂要塌了’、‘报应来了’……人已经疯了!我已经叫了救护车!”
程守拙挂断电话,缓缓立于窗前。
他的目光穿透夜色,死死地盯着远处市中心那座子母钟楼的黑色剪影。
那里,仿佛有一双眼睛正在回望着他。
“乱数已入局……”他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低语,”
镜头无声地缓缓上移,越过城市的灯火,最终定格在子母钟楼顶端的巨大机房内。
在那些依旧平稳转动的庞大齿轮之间,一截被强行撬断的调钟工具的残骸,正死死地卡在缝隙里。
它就像一根尖锐的骨刺,深深扎进了这个时代奔流不息的咽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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