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作社的密室里,空气凝滞如死水。
老式录音机里,周玉兰嘶哑的声音一遍遍重复,像一圈圈无形的绞索,勒紧了沈舟的神经。
当“沈宅清理费”五个字再次响起时,那平淡无奇的账目条目仿佛化作一声惊雷,在他脑中炸响。
他猛地站起,高大的身影在昏暗的灯光下投射出迫人的阴影。
他大步走向墙角的铁皮柜,那上面斑驳的锈迹如同凝固的血痕。
柜门发出刺耳的“嘎吱”声,沈舟毫不理会,伸手探入最深处,摸索着取出一个用油布包裹的硬质卷筒。
油布层层剥开,露出的,是几张泛黄破损的图纸残卷。
尽管岁月侵蚀,图上用鸭嘴笔精心绘制的线条依旧清晰。
一处被红圈标注的区域上方,赫然写着“战备人防B7区”。
而在图纸不起眼的右下角,一行钢笔小字,笔锋瘦硬,力透纸背:“沈明远,1971.4.12校验。”
沈舟的指尖触碰到父亲的名字,一阵剧烈的颤抖从指尖传遍全身。
在这一刻,所有关于父亲温和、正直、甚至有些木讷的工程师形象,轰然碎裂。
这不是普通的建筑图,更不是什么市政规划。
这是青云市的地下命脉,是足以在战时庇护数十万生命的地下防御系统!
他的父亲,沈明远,不是一个普通的建设者,而是这套庞大系统最后的、也是最重要的校验人。
这张残卷,是国家一级保密资料。
“红算盘”……修缮钟楼……地下管网……沈舟的呼吸陡然急促,一个个零散的线索在脑海中疯狂碰撞,最终串联成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真相。
他们借修缮钟楼为名,真正的目的,是利用钟楼下复杂的节点,打通早已废弃的地下管网,潜入人防工程的核心区,盗取这套完整的图纸,再转售给境外势力!
他低头看着手中的图纸,那细密的线条此刻仿佛变成了一张吞噬一切的巨网。
他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自语,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他们要的不是钱,是整座城的命门。”
就在这时,密室的门被轻轻敲响,苏媚闪身而入,神色前所未有的凝重。
她没有多余的寒暄,直接将一份文件递到沈舟面前:“殡仪馆的老火化工阿福,他私下里有一本‘异常火化登记’。”
沈舟接过那份手抄记录的复印件,目光如鹰隼般锐利。
他的视线迅速锁定在编号“0719”的条目上。
登记内容简短得令人窒息:“特殊处理,无家属认领,高温焚毁至骨灰无存。”执行人的签名潦草难辨,但那个火化日期,却像一根烧红的钢针,狠狠刺入沈舟的眼球——正是沈家灭门惨案的第二天。
更让他心脏骤停的是,苏媚小心翼翼地从口袋里取出一个证物袋,里面装着一片指甲盖大小、被烧得焦黑的布片。
“阿福说,这东西就粘在登记簿那一页的旁边,他觉得奇怪,就偷偷撕下来了。”
沈舟接过证物袋,几乎不需要比对。
他从贴身的口袋里,取出那张同样被烈火舔舐过的全家福残片。
两片焦黑的布料,无论是材质的纹理,还是边缘的烧灼痕迹,都完美地吻合在一起。
一个冰冷彻骨的念头,瞬间攫住了他的全部心神。
他缓缓闭上眼睛,眼前的黑暗中,浮现出父亲温厚的笑脸。
父亲的遗体,从未入土。
为了验证图纸的最终去向,沈舟压下心中翻涌的悲痛与怒火,他命令阿娟动用所有资源,逆向追踪近十年所有在境外拍卖行流出过的,标有“中国城市防御图”字样的拍品。
这是一个浩大的工程,如同大海捞针。
然而,三天后,一份来自1983年苏黎世一家小型拍卖行的拍卖目录,被送到了沈舟的桌上。
拍品编号R720,描述言简意赅:“青云市战时地下通道全图”。
它的成交价是惊人的十二万美元,买方信息被模糊处理,只显示为一家注册在东南亚的建筑公司。
沈舟将拍卖目录上那张模糊的缩略图放大,再放大,与父亲留下的手稿残卷逐线比对。
错不了,相同的比例,相同的标注风格,甚至在同一个区域,有一个几乎难以察觉的微小误差。
这是源自同一份底图的摹本。
真相的链条,在此刻彻底闭合。
沈舟拿起桌上的电话,拨通了苏媚的号码,声音平静得可怕:“告诉阿福,我要见他。今晚,就现在。带上那对双鳞玉镯作信物。”
深夜,青云市殡仪馆的锅炉房。
巨大的锅炉沉闷地轰鸣着,空气中弥漫着煤灰与某种油脂混合的怪异气味。
阿福佝偻着背,像一只被惊吓过度的老鼠,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戒备。
当苏媚将那对通体温润的双鳞玉镯递到他面前时,他干瘦的身体猛地一颤,浑浊的眼球里瞬间涌满了泪水。
“这镯子……这镯子……”他声音哽咽,布满皱纹的手颤抖着抚摸着玉镯,“是周出纳……是周姐当年为了赎她那个不成器的男人欠下的‘阴债’,老账房赏给她的信物……她信得过的人,才能拿着它来找我。”
信任被确认,阿福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他蹒跚地走到一个废弃的锅炉旁,吃力地从炉壁与墙体的夹层里,拖出一个锈迹斑斑的铁盒。
打开铁盒,里面并非什么贵重物品,而是一本用铅笔绘制的册子。
阿福翻开其中一页,那是一张简陋但细节惊人的手绘图——一个被白布包裹的人形,正被推向烈焰熊熊的炉膛。
而在那人伸出的手腕上,清晰地画着一个旧式的金属工牌,上面用简笔画刻着一个“沈”字。
“那天夜里,他们把人送来,说是烈性传染病,必须立刻、马上、用最高温处理,连骨头渣都不能剩。”阿福指着图上一个站在炉边的模糊人影,声音压得极低,充满了恐惧,“我不敢多问,但还是偷偷记下了他们押送车上的编号,也记下了那个带队来监焚的人……他们都叫他‘雷队’,是市公安分局的。”
凌晨一点,沈舟的车如一道黑色闪电,划破夜色,停在了城西老工业区一栋破旧的职工楼下。
他要找的人,是当年父亲在人防办的同事,退休多年的林工。
林工的警惕性极高,无论沈舟如何敲门,里面都毫无声息。
沈舟不再浪费时间,他将那张签有父亲名字的图纸复印件,从门下的缝隙里,缓缓塞了进去。
门内陷入了死一样的寂静。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分钟,也许是半个世纪,门锁发出轻微的转动声,门开了一道仅容一人侧身的缝隙。
林工苍老的面孔出现在门后,他的手,正死死抓着那张复印件,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你父亲……沈明远……”老人声音颤抖,仿佛在回忆一件极其恐怖的事情,“他是我们整个设计组里,最严谨、最固执的人。那套图,最终校验版,全国只存了三份。一份在省军区,一份在市档案馆的特级保密室……第三份,按照规程,应该由他亲手校验完成后,监督封存进最高档案库。”
林工探出头,紧张地扫视着漆黑的楼道,确认无人后,才将声音压到极致:“可就在1972年3月,他突然被内部通报停职审查,理由是‘思想作风问题’。人被带走后,那份由他保管的图纸,也一起不见了……我只记得,就在他出事前一天,程守拙来我们办公室领走了一份‘特殊调阅单’,上面盖的,是‘财政应急工程’的鲜红大印。”
程守拙!这个名字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所有地狱之门。
沈舟回到合作社的密室,将阿福的火化记录、苏黎世的拍卖图录、林工提到的调阅单复印件,一一在桌上铺开。
每一份文件,都是一块拼图,拼凑出一个横跨十数年,牵连官、匪、商,甚至境外势力的惊天阴谋。
他点燃一支烟,辛辣的烟雾在密室里缭绕,却无法驱散他眼中的寒意。
那双眼睛,此刻冷如刀锋。
他缓缓拉开抽屉,取出那本红皮笔记本,翻到写有“程守拙”的那一页。
他用一支红笔,在程守拙的名字下,重重地画下了第一道血线。
然后,他在血线旁写下新的名字和注脚:
“铁手阿雷,即雷队。前市公安分局刑侦副队长,现青云‘七堂’之一雷家家主。职能:焚尸灭迹,暴力清场。盗图卖国,清理费入账——此非贪腐,乃谋逆。”
写完最后一个字,他合上笔记本,拿起电话,再次拨给了苏媚。
“启动‘假死计划’,”他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在谈论一件与自己无关的公事,“第一环,让阿福‘死’在锅炉房。”
电话挂断,密室重归寂静。
沈舟的目光落在那台老式录音机上,周玉兰的声音早已停止。
他伸出修长的手指,没有按下播放键,而是轻轻按下了倒带键。
磁带在机器内无声地飞速旋转,一圈,又一圈,仿佛在积蓄着即将喷薄而出的雷霆。
夜,还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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