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温桶的盖子被拧开时,发出一声轻微的气鸣,如同毒蛇吐信。浓郁的、带着药材特有苦涩的肉汤香气瞬间涌出,在弥漫着消毒水与甜腻香氛的空气中,像一滴滚油落入冷水,激起无形的涟漪。林薇半倚在宽大的真丝靠枕上,姿态慵懒如猫,目光却像淬了冰的探针,精准地落在乔家欣红肿未消、裹着纱布的右手上。那目光带着审视,带着掂量,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猫捉老鼠般的戏谑。
“家欣姐,”林薇的声音温软得能滴出蜜来,嘴角噙着恰到好处的、仿佛经过精密计算的笑意,“真是辛苦你了。”她伸出保养得宜的手,指甲圆润光洁,涂着淡雅的裸粉色,轻轻接过保温桶。指尖“无意”地拂过乔家欣手背纱布的边缘,带来一阵细微却尖锐的刺痛。“这么早,还带着伤……铭泽也真是的,一点都不懂得心疼人。”她微微蹙眉,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嗔怪,眼底却是一片毫无波澜的冰冷湖面。
乔家欣的手指在身侧不易察觉地蜷缩了一下,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喉咙里像是堵着一团浸了冰水的棉花,又冷又硬,发不出任何声音。她垂下眼睑,避开林薇那看似关切实则如同X光般穿透人心的目光。视线落在自己洗得发白、边缘已经磨出毛边的牛仔裤膝盖上,那里蹭上了一小块厨房油污的暗渍,像一块丑陋的伤疤,烙印在她此刻的狼狈之上。
“快坐呀,站着多累。”林薇热情地招呼,下巴随意地点了点旁边那张硬邦邦的、明显是为访客准备的椅子。那张椅子与房间内其他柔软舒适的家具格格不入,如同一个冰冷的警示牌。她自顾自地拿起配套的汤勺,银质的勺柄在她纤细的手指间闪着冷光。她轻轻搅动着桶里浓稠的、泛着油光的汤汁,舀起满满一勺,对着勺尖吹了吹气,动作优雅得像在品尝顶级法餐。汤汁滑过她红润的唇瓣,她满足地眯了眯眼,发出一声极其轻微、却清晰可闻的喟叹。
“嗯……”她放下勺子,拿起旁边一张印着暗纹的柔软纸巾,极其优雅地沾了沾嘴角,仿佛刚享用完什么稀世珍馐,“还是家欣姐的手艺好。”她抬起眼,目光流转,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炫耀,像孔雀展示它最艳丽的尾羽,“铭泽总说,我煲的汤不是火候不够就是味道太淡,比不上你。”她顿了顿,唇角勾起一抹更深的弧度,“不过啊,他最近倒是肯学了,前天晚上还特意照着食谱给我炖了锅花胶鸡汤,说是给我补身子。”她像是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轻笑出声,眼波流转,“结果笨手笨脚的,差点把厨房给点着了!真是又气又好笑。”
她说着,视线状似无意地、极其自然地扫过床头柜。乔家欣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随之移动。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猛地攥紧,骤然停止了跳动!
床头柜上,一个崭新的、巨大的、印着显眼双HLogo的爱马仕铂金包,如同一个傲慢的宣言,随意地搁在那里。刺目的橙色包装盒就放在旁边,尚未拆封的丝带垂落。而更刺眼的,是搭在包旁边的那件质地精良、剪裁合体的男士休闲外套——浅卡其色,面料在灯光下泛着高级的光泽,绝不是陈铭泽平时穿的那些平价货色!那款式,那颜色,乔家欣记得清清楚楚!是上个月陈铭泽说要去参加一个极其重要的学术交流会,需要“撑场面”,让她“帮忙参谋”后,在商场专柜,刷着她那张额度所剩无几的副卡买下的!当时他皱着眉,一脸不耐地说“太贵了,没必要”,最后却还是理所当然地穿走了!如今,这件象征着“体面”和“必要开销”的外套,却像一件战利品,随意地搭在林薇的床头!
“你看,”林薇顺着她的目光,语气轻快,带着点小女生的娇嗔和一丝难以掩饰的得意,“我说他乱花钱吧?非要给我买这个包,说是庆祝我……嗯,庆祝我身体恢复得好。”她巧妙地省略了“生产”二字,仿佛那是什么难以启齿的隐疾,“还有这件外套,”她伸出涂着裸粉色指甲油的指尖,轻轻点了点那件浅卡其色外套,“他说实验室空调太冷,非要放我这里一件备用,真是的……家里衣柜都快塞不下了。”她无奈地耸耸肩,语气里的甜蜜和炫耀却几乎要溢出来。
乔家欣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未受伤的皮肉里,尖锐的刺痛感如同冰冷的针,勉强刺穿着摇摇欲坠的理智堤坝。胃里翻江倒海,那股浓烈的肉汤香气此刻闻起来如同腐烂的油脂,混合着消毒水和林薇身上甜腻的香水味,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怪诞气息。她看着林薇那张精心护理、红润光洁的脸,看着她举手投足间流露出的、被金钱和“爱情”滋养出的满足感,再想到自己手背上狰狞的烫伤、厨房里日复一日呛人的油烟、婆婆刻薄如刀的嘴脸、小姑贪婪如蛆的眼神……一股冰冷的恨意如同剧毒的藤蔓,瞬间缠绕住她的心脏,勒得她几乎窒息。那件外套,像一个活生生的耳光,狠狠扇在她脸上,无声地宣告着她三年婚姻的彻底破产——她不过是供养别人“体面”和“爱情”的提款机!
“对了,”林薇像是忽然想起什么,放下纸巾,脸上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混合着歉意和分享喜悦的表情。她微微侧身,动作轻柔,仿佛怕惊扰了什么,从枕头底下摸出一个包装极其精美的礼盒。盒子是纯净的白色,系着淡蓝色的缎带,上面印着优雅的外文字母。她将盒子推到乔家欣面前,声音温软:“家欣姐,你看我这记性,差点忘了。这是铭轩的奶粉,铭泽特意托人从国外带回来的。”她打开盒盖,里面整齐地排列着几罐奶粉,罐身设计简洁高级,印着醒目的“ORGANIC”(有机)标识和一个代表纯净奶源的认证标志。
“说是最顶级的有机奶粉,不含任何激素、抗生素,牧场在阿尔卑斯山脚下,空气和水源都是顶级的,奶牛听着音乐产奶……”林薇如数家珍,语气里充满了对孩子的珍视和对丈夫“用心”的感动,“就是……这价格,”她叹了口气,眉头微蹙,纤长的手指轻轻抚过奶粉罐光滑的表面,仿佛真的在为这“昂贵”的开销烦恼,“贵得吓死人呢。一罐就抵得上普通人好几天的工资了。”她抬起眼,看向乔家欣,眼神清澈无辜,“铭泽说,再贵也要给铭轩最好的,不能委屈了孩子……唉,家欣姐,你说他是不是太惯着孩子了?以后可怎么得了。”
那奶粉罐上优雅的字体和象征高端的认证标志,像一把把淬毒的匕首,狠狠扎进乔家欣的心口。她认得那个牌子,顶级货色,一罐的价格抵得上她大半个月被严格“管控”的生活费!陈铭泽……他何曾对她如此“大方”过?她的嫁妆,她婚前积攒的私房钱,她省吃俭用从牙缝里抠出来的积蓄,像水一样无声无息地流进这个无底洞,供养着另一个女人和她孩子的“顶级”生活!而她,连给自己买件像样的冬衣都要思前想后,最后只能套上洗得发白的旧羽绒服!
“宝宝醒了?”月嫂抱着一个小小的、包裹在柔软浅蓝色云朵图案襁褓里的婴儿,从套间内的婴儿房轻手轻脚地走出来,脸上带着职业化的微笑。
林薇脸上的表情瞬间切换,如同川剧变脸。刚才那点“烦恼”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纯粹的、几乎能融化冰雪的温柔。她立刻伸出手,声音轻柔得如同羽毛拂过:“来,妈妈抱。”她小心翼翼地接过那个小小的襁褓,动作娴熟而充满爱怜,仿佛捧着世间最珍贵的瓷器。她调整着姿势,让婴儿舒服地依偎在她怀里,脸上洋溢着一种近乎圣洁的母性光辉,与刚才那个言语刻薄、炫耀刺激的女人判若两人。她低下头,用鼻尖极其轻柔地蹭了蹭婴儿娇嫩红润的脸颊,声音柔得能滴出水来:“宝贝睡醒啦?饿不饿呀?妈妈马上给你冲香香的奶奶哦……”
阳光透过米白色的纱帘,柔和地洒在林薇和孩子身上,为他们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边。空气中弥漫着高级奶粉特有的清甜奶香、婴儿身上干净的奶味,以及林薇身上那款价值不菲的淡雅香水味,几种气息交织缠绕,营造出一种令人窒息的、近乎完美的虚假温馨。婴儿在母亲怀里发出满足的咿呀声,小拳头无意识地挥动着。
乔家欣僵硬地坐在那张冰冷的、硌得她骨头生疼的椅子上,像一个被强行塞进画框的污点,一个突兀闯入这幕“圆满”剧场的观众。她被迫看着,听着,感受着这刺眼的一切。那温馨的画面,那甜蜜的气息,那满足的声响,都像无数根细密的针,反复扎刺着她早已千疮百孔的心。她的视线无法控制地再次飘向床头柜。这一次,目光艰难地越过了那刺眼的爱马仕包和那件如同耻辱柱般的浅卡其色外套,最终,死死地钉在了那本格格不入的、深蓝色硬壳的精装书上。
它静静地躺在那里,在一堆奢华的母婴用品和女性奢侈品中间,像一个不合时宜的闯入者,又像一块沉默的墓碑。深蓝色的封面厚重,烫金的英文字母冰冷而锐利——《AdvancedMolecularBiology:FrontiersandApplications》(高级分子生物学:前沿与应用)。与周围粉蓝柔和的色调、温馨的母婴氛围形成了最尖锐、最荒诞的对比。它无声地存在着,却散发着比任何奢侈品都更强大的、令人心悸的压迫感,嘲笑着她的愚蠢,嘲笑着这场婚姻彻头彻尾的荒谬。
心脏的位置传来一阵尖锐的、几乎要撕裂胸腔的剧痛。不是生理的绞痛,而是灵魂被反复凌迟、碾磨后留下的巨大空洞和灭顶的绝望。那空洞里呼啸着冰冷的风,卷挟着这三年来所有的付出、所有的忍让、所有的爱恋、所有的牺牲……最终化为齑粉。她猛地站起身,动作幅度过大,带倒了身后那张硬邦邦的椅子。
“哐当——!”
刺耳的噪音如同平地惊雷,瞬间撕裂了房间内虚假的宁静和温馨。
林薇和月嫂同时被吓了一跳,抬头看向她,脸上带着错愕和被打扰的不悦。
乔家欣脸色惨白如纸,没有一丝血色,嘴唇抿成一条毫无生气的直线,微微颤抖着。她看也没看她们,目光空洞地、最后扫了一眼那本如同诅咒般的深蓝色书籍,然后猛地转身,脚步踉跄,几乎是跌撞着冲向门口。羽绒服粗糙的布料摩擦着她冰冷的皮肤,发出沙沙的声响,像垂死挣扎的哀鸣。
“家欣姐?”林薇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一丝被打断的不耐和虚假的关切,“你……汤还没……”
乔家欣没有回头。一个字也没有。她像逃离瘟疫般,猛地拉开那扇沉重的、镶嵌着金属线条的房门。走廊里明亮得近乎刺眼的光线瞬间涌入,如同冰冷的洪水,将她吞没。她逃也似的冲了出去,用尽全身力气将那扇门在身后狠狠甩上!
“砰!”
沉闷的巨响在身后炸开,如同关上了地狱的大门,也关上了她过去三年所有的幻梦和愚蠢。
她背靠着冰冷坚硬、贴着昂贵壁布的墙壁,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冰冷的空气如同刀子般灌入肺腑,带来一阵剧烈的呛咳,却丝毫无法平息胸腔里那团熊熊燃烧的、足以焚毁一切的火焰——那火焰的名字,叫恨意。右手手背的烫伤在剧烈的动作下传来钻心刺骨的痛楚,纱布边缘渗出点点淡黄色的组织液,她却浑然不觉。
那本书……
那行字……
那个日期……
像三把淬了剧毒的冰锥,带着倒刺,反复凿刻着她早已千疮百孔、血肉模糊的心。每一次回想,都带来新一轮的凌迟。
她缓缓抬起那只裹着纱布、伤痕累累、此刻正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的手。灯光下,纱布包裹的轮廓狰狞,边缘的皮肤红肿发亮。这只手,曾经能流畅地在黑白琴键上跳跃,奏出肖邦的夜曲;曾经能在键盘上飞舞,写出让导师赞不绝口的学术论文;曾经能在设计图纸上勾勒,描绘出充满灵气的商业蓝图……如今,却只能在油污和冷水里浸泡,被滚烫的汤汁灼伤,被恶意的目光凌迟,被当作处理污秽的工具。
凭什么?
她乔家欣,天之骄女,曾经站在云端俯瞰众生,凭什么要跌落在这肮脏的泥潭里,承受这一切?!
一个冰冷、清晰、如同淬火利刃般的念头,骤然劈开她混乱绝望的脑海,带来刺骨的寒意和……一丝扭曲的快意!
钥匙!
书房!
证据!
陈铭泽那个藏着所有肮脏秘密、所有背叛证据的书房!那把能打开潘多拉魔盒的钥匙!陈爱华那个老虔婆藏匿钥匙的地方——那个被她视若珍宝、藏在杂物间角落的旧饼干铁盒!
她猛地站直身体,因虚弱和寒冷而微微佝偻的脊背瞬间挺直,像一柄即将出鞘的利剑。眼中最后一丝迷茫和痛苦被一种近乎疯狂的、玉石俱焚般的决绝所取代。那不再是绝望的死水,而是即将喷发的、焚毁一切的熔岩!她要撕开这虚伪的“圆满”,让所有肮脏和背叛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她不再有丝毫犹豫,转身朝着电梯的方向,脚步虽然依旧踉跄,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斩钉截铁的坚定。每一步落下,都仿佛踏碎过往的幻梦,踏碎那层名为“婚姻”的华丽糖衣,义无反顾地走向复仇的深渊。走廊厚实的地毯吸走了脚步声,只剩下她胸腔里那颗被恨意点燃的心脏,在死寂中发出沉重而决绝的擂鼓之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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