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家欣站在洗手台前,冰冷的水流哗哗冲刷着她早已冻得麻木、失去知觉的手指。盆里浑浊的水浸泡着那些沾染着陈旧血迹和新鲜污渍的衣物,散发出的腥气混合着强效消毒水的刺鼻余味,顽固地粘附在鼻腔深处,每一次呼吸都带着令人作呕的苦涩。她盯着水面漂浮的、难以名状的絮状物,眼神空洞,仿佛灵魂已经飘离了这具承受着无尽凌迟的躯壳。
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每一秒都被拉长、扭曲,浸泡在冰冷的绝望里。外面传来婴儿满足的咿呀声和林薇轻柔的哼唱,交织成一片刺耳的“温馨”。月嫂进进出出,拿取婴儿用品,偶尔投来一瞥,目光里混杂着职业化的平静和一丝难以言喻的疏离,仿佛她是一件需要被小心处理的、带有污染性的物品。
终于,林薇抱着孩子踱步到门厅附近,声音带着一丝慵懒的随意:“家欣姐,我看时间差不多了吧?那些衣服泡了快三个小时了,应该可以洗了。辛苦你啦。”她说完,没等回应,便又抱着孩子走回暖光笼罩的沙发区,继续沉浸在母慈子孝的戏码里。
乔家欣如同被输入指令的机器,僵硬地关上水龙头。冰冷刺骨的水珠顺着她红肿的手腕滑落。她深吸一口气,那混合着血腥、消毒水和残留香水的怪异气味让她胃部又是一阵痉挛。她强迫自己伸出手,探入冰冷浑浊的水中,抓住那些湿滑沉重的布料,一件件捞起来,拧干。冰水如同无数细小的冰针,刺入她指关节的每一个缝隙,带来钻心的麻木和刺痛。
她打开水龙头,用冷水反复冲洗着衣物。水流冲散了部分污渍,却冲不散那股深入纤维的腥气和消毒水的余威。她机械地揉搓着,手指在冰冷的水流和粗糙的布料间摩擦,早已冻得通红发紫,毫无知觉。纱布包裹的右手伤口被水浸透,边缘翻卷,露出底下红肿溃烂的皮肉,每一次触碰都带来一阵尖锐的灼痛,她却麻木地忽略了。
终于,衣物被拧干,挂在了浴室角落的晾衣架上。水滴答滴答地落下,在地面汇成一小滩水渍。她看着那排湿漉漉、依旧带着可疑暗色痕迹的衣物,像看着一排悬挂的耻辱柱。
她疲惫地靠在冰冷的瓷砖墙壁上,闭上眼,试图将那些污秽的画面和气味从脑海中驱逐出去。但眼皮合上的瞬间,手术台上刺眼的白光、金属器械冰冷的反光、身体被撕裂的剧痛……那些被刻意封存的记忆碎片如同挣脱牢笼的野兽,咆哮着冲撞着她的神经!她猛地睁开眼,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止。
她需要转移注意力。目光下意识地扫过这个奢华的卫生间——光洁的釉面洗手台,琳琅满目的名牌护肤品,巨大的镜面反射着她苍白憔悴的脸……然后,她的视线落在了那个宽大的、堆放着各种母婴用品和女性护理品的床头柜上。
一片精致的奢华中,一本厚重的、深蓝色硬壳封面的书,像一个突兀的闯入者,静静地躺在那里。烫金的英文字母在灯光下反射着冰冷锐利的光泽——《AdvancedMolecularBiology:FrontiersandApplications》(高级分子生物学:前沿与应用)。与周围粉蓝柔和的色调、温馨的母婴氛围形成了最尖锐、最荒诞的对比。它沉默地存在着,却散发着一种无形的、令人心悸的压迫感。
乔家欣的心跳漏了一拍。一股莫名的寒意顺着脊椎爬升。陈铭泽的书?他怎么会把这种专业性极强的学术专著放在月子中心的床头柜?给林薇看?这太荒谬了!
鬼使神差地,她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脚步虚浮地走了过去。冰冷的瓷砖地面透过薄薄的鞋底传来寒意。她停在床头柜前,目光死死地锁在那本深蓝色的书上。封面光滑冰冷,像一块深海的寒冰。她伸出那只没有受伤的、同样冰冷僵硬的左手,指尖微微颤抖着,触碰到了书脊。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
她拿起书。入手沉重,如同捧着一块墓碑。封面是硬质的,带着磨砂的质感,烫金的标题字母棱角分明,带着一种拒人千里的冰冷感。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不安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恐惧。指尖用力,缓缓掀开了沉重的封面。
第一页是暗黄色的硬质扉页。光滑的铜版纸。空白的。只有纸张本身淡淡的纹理。
她翻过去。
第二页。
依旧是空白页。光滑,冰冷,没有任何痕迹。
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着,每一次跳动都带着沉闷的回响。指尖冰凉得快要失去知觉。她再次深吸一口气,那混合着奶香、血腥和消毒水余味的空气呛得她喉咙发痒。她翻开了第三页。
不再是空白。
扉页的正中央!
一行清晰无比、力透纸背的、被精心书写下的英文赫然撞入眼帘!字体带着一股强烈的个人风格——清晰、有力、棱角分明,透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承诺感!
“TomydearestWei:Thepursuitofknowledgeknowsnobounds.Iwillbebyyourside,totheendoftheworld.Ze”
致我最亲爱的薇:追求真知的道路永无止境。无论天涯海角,我愿伴你同行。泽。
那签名……那字迹……
是陈铭泽!
乔家欣的瞳孔骤然收缩!如同被强光直射!世界在她眼前瞬间变成一片刺眼的白!大脑深处仿佛引爆了一颗无声的核弹!所有的神经、所有的血液都在那巨大的爆炸冲击波里被瞬间撕碎!又或者……是被瞬间凝固!
落款的下方。
清晰的日期,如同淬了毒的烙铁,狠狠烫在视网膜上!将灵魂都灼出惨烈的孔洞!
Date:May10th,XXXX
日期:XXXX年5月10日
5月10日。
5月10日!!!
那个日期……那个如同铭刻在骨髓里、用滚烫岩浆烙在她灵魂最深处的日期!
一年半前的5月10日!
那是……
——冰冷得刺骨的手术室灯光。
——手术服摩擦皮肤的冰冷触感。
——麻醉药带来漂浮眩晕的失重感。
——小腹深处那无法言喻的、被生生剥离的剧痛……
——她绝望地伸出手,想抓住什么……抓住了……抓住了陈铭泽的手……
——他当时的脸在眼前晃动……不是关切,不是痛苦……是……紧绷?是克制?是……忍耐着什么?是焦急?还是……另一种情绪?
——耳边是模糊的、手术器械碰撞的声音……
——然后……是文件……是笔……冰凉沉重……塞进她手里……
——“签这里……家欣,这是必要的……对你恢复好……签吧……乖……很快的……”
——他低沉的声音在耳边……那么近……又那么远……带着一种……安抚的催促?一种……焦灼的安抚?
——她看不清……意识模糊……剧痛和药物带来的巨大无力感让她只能本能地抓住那最后一根稻草……抓住那只手……紧紧抓住……
——那只手的手腕似乎僵硬了零点一秒?想抽离?还是她的错觉?
——然后……她签字了……指尖冰冷麻木……几乎是凭借着最后的本能在纸上拖动……签名扭曲得像条垂死的虫豸……
……那是她流产手术的日子!!!
那个她躺在冰冷手术台上,独自承受着身体被撕裂的剧痛、骨肉被剥离的空洞绝望,在一片药物带来的混沌麻木中如同孤魂野鬼般漂浮的日子!!!
而就在那一天!陈铭泽!她的丈夫!正精心挑选着这本书!正一笔一画饱含深情与“理想”地写下这句“无论天涯海角”的誓言?!正将它交付给他“追求真知”的“薇薇”?!陪伴她“追求无限的知识境界”?!
一瞬间!所有被强行封存的记忆碎片如同决堤的洪水!裹挟着冰冷的手术灯、金属器械的摩擦声、无边的剧痛、意识模糊中那份冰凉的“同意书”、那只僵硬的手腕、低沉的声音里那丝难以捕捉的焦灼……疯狂地冲垮了她所有自欺欺人的堤坝!!!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那股一直压抑着的酸苦腥臭再也无法控制!
“呕——!!!”
乔家欣猛地弯下腰!痛苦地干呕起来!她用手死死捂住嘴!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痉挛抽搐!喉咙深处发出如同破风箱拉动般的嗬嗬声!眼前一片片发黑!天旋地转!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揉碎!
手里的书像块烧红的烙铁,沉重无比,滚烫无比!几乎要灼穿她的皮肉,灼烫她的骨骼!她几乎握不住!
她猛地抬头!布满血丝、因痛苦绝望而暴睁的眼睛,猝不及防地对上了一双近在咫尺的、带着微妙探究和一丝了然的眼睛!
林薇不知何时已经悄无声息地站在了床边。她怀里依旧抱着熟睡的婴儿。脸上那层温柔的假面不见了,只剩下一种洞悉一切后的、带着玩味和毫不掩饰的得意的神情。她刚才看到了?她看到了她发现赠书!看到了她的崩溃!
“哦?家欣姐也喜欢这本书?”林薇的声音轻柔地响起,像毒蛇吐信,带着一种天真无邪的恶毒。她的目光落在乔家欣惨白的脸和那本被她捏得指节发白的书上,嘴角的弧度加深,弯起一个异常甜美又冰冷的笑。
“这是铭泽送给我的呢。”她语调轻快,带着小女生分享甜蜜秘密的娇憨,“祝贺我拿到了哥伦比亚大学那个交换生的提名。他说啊……”林薇微微歪头,眼神清亮无辜,却又仿佛淬了剧毒的寒星,“……我比他想象的还要有追求,还要坚韧,是他见过最执着于知识的人。家欣姐,你看,要不是他这十年如一日一直鼓励我、支持我追求学术梦想,我可能……”她的目光若有若无地扫过乔家欣痛苦扭曲的脸,“……可能早就撑不下去了呢。女人啊,有时候真的需要一个懂得欣赏、懂得支持的男人站在身后……”
每一个字,都像沾着蜜糖的毒刺!将“十年如一日”、“最执着”、“学术梦想”、“支持鼓励”这些原本该属于乔家欣与陈铭泽之间回忆的字眼,残忍地从她的血肉里剜出来,再狠狠地、带着淋漓鲜血地钉死在那本冰冷的书本扉页上!钉死在那行刺目的字迹上!!
十年……
十年?!!!
陈铭泽对林薇说的……十年?!
那她和陈铭泽在一起的这些年……算什么?!一场彻头彻尾的自作多情的闹剧?!一场被他视为工具的、填补空窗期的、顺便榨取资源的骗局?!
原来……
所有的付出……
所有的忍让……
所有的爱恋……
所有的牺牲……
包括那个被硬生生剜掉的孩子……
从十年前开始,就只是一个天大的笑话!
是她乔家欣!一个彻头彻尾的、被自己眼瞎心盲选中的男人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大笑话!
一股汹涌的恨意和冰冷的绝望如同冰河倒灌!瞬间淹没了乔家欣!她看着林薇那张带着胜利者怜悯和得意的脸,看着书本扉页上那行触目惊心的“无论天涯海角”,听着她口中那充满“鼓励”、“支持”、“十年”的恶毒字眼……
喉咙里的干呕被一种更强大的力量压了回去。身体剧烈痉挛的抖动奇异地停止了。脸颊上因痛苦而扭曲的肌肉缓缓平复。只剩下那双眼睛。那双眼睛里,所有的痛苦、所有的震惊、所有的茫然都被某种深不见底的、浓黑如墨的寒意所取代。平静。一种死水微澜般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绝对平静。
乔家欣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将那本沉重的书放回床头柜上它原来的位置。动作很轻,很平稳,没有一丝颤抖。如同摆放一块价值连城又与她毫无关系的展品。
她直起身。避开林薇带着探究和得意笑容的视线。用那只裹着厚手套、掩盖了恐怖烫伤的左手,僵硬地、机械地抹去眼角被痛苦逼出的最后一点水光。
然后,她甚至没有再看林薇一眼,也没有看地上那堆等待处理的秽物和那一盆还在静静“浸泡”的“污物”,只是用一种完全陌生、如同精密仪器般毫无感情起伏的嗓音,清晰地说道:
“嗯,挺好。我去给你准备下午的点心。”
声音沙哑、平静得可怕。
她转身。
推开卫生间的门,没有看那盆水。径直走向门厅。
弯腰。
用那只没有受伤的左手,两根手指,隔着厚厚的毛线手套,极其小心地拎起地垫边缘那沉甸甸、散发着浓烈酸臭味的婴儿尿不湿的一个干净边角。
仿佛拎着一枚随时会引爆的生化炸弹。
然后,挺直脊背,脚步平稳,拉开沉重的房门。那如同炼狱般充斥着怪异甜香的“温馨”房间在她身后合拢。
走廊厚实的地毯吸音效果极佳。
只有她自己的心跳。
沉重,缓慢,每一次跳动都敲打在凝结的坚冰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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