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8年9月5日,广州附近的一条隐秘巷弄。
这里没有招牌,没有霓虹,却人声鼎沸,摩肩接踵。空气中混杂着咸腥的江风、廉价香水的刺鼻气味、汗液的酸臭,以及一种独特的、来自电子元件的松香味和塑料受热后的淡淡焦糊味。这里是一个自发形成的、心照不宣的“黑市”,南中国商品和信息的集散地,充斥着机遇、风险和赤裸裸的欲望。
高远挤在肤色各异、方言嘈杂的人流中,目光锐利地扫过一个个地摊。他的注意力很快被一个摊位吸引。摊主是个精瘦黝黑、戴着手指粗金链子的中年男人,大家都叫他“老周”。他的摊位上,没有北方常见的土特产或日用品,而是铺着一块红丝绒布,上面密密麻麻摆满了一排排闪烁着红色数字的电子表!
精工(Seiko)、双狮(Orient)、西铁城(Citizen)……各种日本品牌的仿制品或水货,表带是廉价的彩色塑料,但表盘上的液晶数字清晰跳动,最神奇的是,秒针走动时,竟然发出清脆的“哒、哒、哒”的机械声!这声音,在这嘈杂的市井中,仿佛来自未来的敲门声,敲在每个渴望改变命运的人心上。
高远蹲下身,拿起一只黑色表带的,在手里掂量了一下,塑料感很强,但那份新奇和“洋气”的感觉是实实在在的。
“老板,这个,咩价?”高远用刚学的半生不熟的粤语问。
老周头也没抬,用带着浓重广府口音的普通话回道:“三十蚊(块)。现金,或者国库券,按黑市价折。”
高远心中一动,没有掏现金,而是从贴身的暗袋里,小心翼翼摸出一张淡绿色的、印着国徽的十元面值国库券,递了过去:“这个,算多少?”
老周这才抬起头,眯着眼打量了一下高远,又瞥了一眼那张国库券,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带着点轻蔑的笑意:“小兄弟,北方来的?懂点行嘛。这张券,在外面(黑市),差不多能换到十六蚊。你要在我这儿换表,我给你算十五蚊——够意思了吧?”
高远心中飞快计算,脸上不动声色,点了点头:“公道。我这样的券,你收不收?量大。”
老周脸上的笑容收敛了,眼神陡然变得锐利起来,像鹰隼一样盯着高远:“量?你有多少?”
“两百张。全是十元面值,连号新券。”高远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
老周沉默了,足足三秒钟。他上下下下重新审视着眼前这个穿着普通、面容年轻却眼神沉静的北方小伙。两百张,就是两千面值,按黑市价就是三千多块!这在那时绝对是一笔大买卖!他猛地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压低声音:“这里人多眼杂。跟我来。”
两小时后,荔湾区一个废弃的旧仓库里。
昏暗的光线下,老周带来的两个伙计仔细清点完了高远带来的两百张国库券。老周拿出一个老式的算盘噼里啪啦一顿打,然后撕下一张便签纸,写下一个数字,递给高远:
“按行价十六蚊一张算,两百张,一共三万两千蚊。”老周的声音带着一丝完成大生意后的松弛,“这里的货,你看上什么,随便挑。电子表、尼龙布、折叠伞、录音机、计算器……都有。按我的出货价抵给你。”
高远看了一眼仓库里堆放的琳琅满目的“洋货”,尤其是那几台贴着“SHARP”标签、看起来十分气派的双卡录音机,摇了摇头,手指坚定地指向角落里那几大箱电子表:“我只要这个。电子表。全部换成电子表。”
老周愣住了,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你癫啦?(你疯了?)后生仔!录音机啊!双卡的!一台我批出去最少赚八十蚊!你全部换表?这破表利润薄得很!”
“因为表,”高远的目光扫过那些闪烁着红光的电子表,眼神深邃,“能戴在手腕上,走到哪里都看得见。人人都看得见。”他的战略很清晰:录音机虽好,但笨重且昂贵,受众有限。电子表便宜、新奇、醒目,是行走的广告牌,能最快速度在江城底层掀起潮流,彻底打响“远航”和“高记联盟”的名号!
老周像看怪物一样看着高远,最终摇了摇头,嘟囔了一句“北方佬,傻的”,但还是挥手让伙计开始搬箱子。一笔足以让普通人瞠目结舌的交易,在这废弃仓库里,悄无声息地完成了。
9月8日,傍晚。江城三号码头。
暮色四合,江雾渐起。“远航一号”庞大的船影破开迷雾,缓缓驶向码头。船还未完全靠稳,岸上已经聚集了黑压压一片人——都是闻讯赶来的“高记联盟”摊主,足足二十多人。他们每人手里都拎着一盏防风的煤油灯,昏黄的灯火在暮色中连成一片,像一条闪烁着希望的光河,翘首以盼着他们的“船长”归来。
高远的身影出现在甲板最前方。江风吹拂着他的头发,他的眼神比出发时更加锐利和沉稳。他没有急着指挥卸货,而是从口袋里掏出一只崭新的、黑色塑料表带的电子表。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他按下了表盘旁边的一个按钮。
“唰——!”
一道刺眼的白光猛地从表盘旁边的一个小灯珠里射出!如同一把利剑,瞬间刺破了昏沉的江雾,照亮了码头上一张张好奇而渴望的脸!
人群瞬间哗然!惊叹声此起彼伏!
“看见没?”高远高高举起那只发出强光的手表,声音洪亮,穿透晚风,“这叫电子表!不光能看时间,还能当手电筒照明!晚上出摊收摊,方便得很!省城百货大楼,一样的货,卖八十块!我高远——”“啪!”他关掉手电,红光数字在暮色中格外醒目,“四十五块!联盟成员,优先拿货!”
这句话像投入滚油的冷水,瞬间引爆了整个码头!
“我要五只!给我闺女、女婿、外孙都配上!”“高哥!给我留三只!我婆娘念叨这玩意儿半年了!”“远哥!我……我钱不够,我拿我摊上最好的凉皮跟你换行不?换一只就行!”
疯狂了!彻底疯狂了!这些平日里为几分钱斤斤计较的小摊贩,此刻却被这来自南国的新奇玩意和巨大的差价刺激得双眼发红!
高远看着眼前沸腾的人群,脸上露出了笑容,他大手一挥:“行!都可以!用东西换,按市价折!但是——”他的声音陡然严肃起来,目光扫过众人,“拿了我的表,就是‘高记联盟’的人!卖价不能低于四十五!谁敢私自降价,扰乱市场,坏了联盟的名声——立马踢出去!永不合作!”
威严立下!众人纷纷点头,赌咒发誓一定维护价格。
这一夜,江城有三十多个男人的手腕上,戴上了闪着红光的电子表。他们不是干部,不是厂长,是卖凉皮的、修鞋的、蹬三轮的、收破烂的。但这抹红光,却像一枚枚小小的勋章,宣告着他们融入了一个新的、充满希望的圈子,也宣告着一种新的消费观念和生活方式,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冲击着这座北方小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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