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远航商行”老砖窑仓库。
煤油灯和几盏新买的充电灯（用电子表利润买的）将窑洞照得比往常亮堂。二十多个“高记联盟”的摊主围坐成一圈，鸦雀无声，气氛凝重。空气中弥漫着烟草、汗水和一种莫名的紧张感。
高远站在人群中央，手里拿着一张刚刚油印好、还散发着墨香的纸。他的目光扫过每一张熟悉或不那么熟悉的脸庞。
“今天叫大家来，不盘账，不分钱，不进新货。”高远的声音沉稳有力，在窑洞里回荡，“就叫大家来，只为一件大事——立规矩。”
众人屏息凝神。
“咱们靠着‘高记’这块牌子，抱成团，三个月，卖出去三千多碗凉皮，两百多块电子表，五十多台录音机。家家或多或少都赚了钱，见了世面，腰杆比以前直了。”高远话锋一转，语气陡然变得沉痛，“但是！就在昨天！西街口老李的摊子，卖出去的注水牛肉，让邻居家三岁的娃又吐又泻，现在还在医院打吊瓶！”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角落一个低着头、恨不得钻进地缝里的中年汉子——卖牛肉的老李身上。
老李浑身一哆嗦，带着哭腔辩解：“我……我也是没办法……那批牛肉进价就便宜两毛钱……我想着……想着能多赚五块……给孩子交书本费……”
“五块钱？！”高远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冰冷的怒意，“老李！你为了多赚五块钱，砸的是我们‘高记’几十号人辛辛苦苦立起来的口碑！砸的是‘干净、实在’这四个字！今天江城人会说老李的牛肉注水，明天他们就会说‘高记联盟’的货都不干净！你毁的不是你一个人的摊子，你是在砸我们二十多个人的饭碗！是在刨我们所有人的根！”
老李被骂得面无血色，瘫坐在地上，只剩下哆嗦。
“放在过去，对付这种事，我高远一句话！”高远环视众人，目光如炬，“滚蛋！踢出联盟！之前交的押金、认证费，一毛钱不退！简单，痛快！”
他话锋再次一转，声音变得深沉而富有力量：“但我想了三天三夜。咱们这个联盟，不能永远只靠我高远一个人说了算。我能看住今天，看不住明天；我能信得过大部分人，但防不住个别人心里的小九九。我们要活下去，要活得长久，活得堂堂正正，就不能只靠义气，得靠——法！靠我们自己的规矩！”
他高高举起手中那张油印纸：“所以，从今天起，咱们‘高记联盟’，正式成立——民间仲裁庭！”
“仲裁庭？”“谁审？咋审？咱们又不是官府……”人群一阵骚动和窃窃私语。
“我们自己审！”高远的声音压过议论，“在场的每一位，都是仲裁员！举灯为证，匿名投票，多数决断！”
他清晰宣布了三条刚刚拟定的、需要全体遵守的《联盟铁律》：
1.货真价实律：所有货品必须明码标价，保质保量，不得以次充好、欺诈顾客。
2.财务自律律：不得以“高记联盟”名义进行任何形式的借贷或为他人担保，杜绝连带风险。
3.仲裁启动律：凡被顾客有效投诉三次并经核心小组核实，或发生重大质量问题，即可启动仲裁程序。
“今天，老李销售注水牛肉，证据确凿，情节严重，影响恶劣。”高远目光扫过众人，“我，高远，作为联盟发起人，现在正式提出仲裁请求！”
他拿起一盏擦得锃亮的煤油灯，划着火柴，“噗”一声点亮。温暖而坚定的火苗在窑洞里跳跃起来。
“现在，请各位仲裁员——举灯表决！”“认为老李行为严重违背联盟宗旨，应予开除的，请点亮你的灯，放在桌子左边。”“认为老李虽有过错，但念其初犯且情有可原，应罚款留用，以观后效的，请点亮灯，放在右边。”“认为老李无罪的，可以不举灯。”
规则简单至极，却充满了庄重的仪式感。
寂静。只有煤油灯燃烧的噼啪声和粗重的呼吸声。
卖豆腐的张婶第一个站了起来，她孙子就是吃了牛肉住院的那个。她脸色铁青，一言不发，点亮自己的煤油灯，重重地放在了桌子的左边。然后她死死瞪着老李，眼眶泛红。
接着，卖调味品的王老汉叹了口气，点亮灯，放到了右边。“老李是不对，但开除……一家老小咋办？罚点狠的，让他记住教训吧。”
一盏，两盏，三盏……
人们陆续起身，点亮代表自己意见的灯火，默默地将灯放到自己选择的位置。没有喧哗，没有争论，只有灯火移动时拉长的光影和沉重的脚步声。
最终，桌面上，左边只有孤零零的一盏灯（张婶）。而右边，则汇聚了十八盏灯！像一片微小而温暖的星河。还有几个人选择了沉默，没有举灯。
高远看着这个结果，深吸一口气，朗声宣布：“仲裁结果——罚款三百元，三日内缴清；自费在摊前张贴悔过道歉书，公示三日；留盟察看半年，期间若有再犯，立即开除！”
这个处罚，罚款极重（相当于普通工人半年工资），公示道歉更是极其丢脸，但毕竟留下了一条生路。
老李听到结果，先是一愣，随即“哇”一声哭了出来，不是委屈，而是感激和悔恨交织。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对着众人磕头：“我认罚！我认罚！谢谢大家……谢谢大家还给我机会……我明天就去借钱交罚款……我贴告示……我天天贴……我对不起大家……”
高远走上前，用力将他搀扶起来，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老李，记住今天的教训。我们这些人，摆摊卖货，不是乞丐！我们是做生意的人！生意人，活在世上，靠的不是谁狠谁横，靠的是一个——信字！信誉没了，就什么都没了！”
十八盏煤油灯在桌上静静燃烧，跳动的火苗映照着每一张表情复杂的脸。这光不算明亮，却仿佛照亮了一条从未有人走过的路——一条关于底层自治、契约精神和规则意识的路。它不是完美的法律，却是在贫瘠土壤里生长出的、带着烟火气的珍贵萌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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