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8年9月19日，清晨。远航商行老砖窑。
第一缕苍白的晨光，尚未完全驱散老砖窑内的阴冷与昏暗。高远早起准备清点货物，刚拉开里间的门，脚下便踢到了一个用油纸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小方块。
他弯腰捡起，入手沉甸甸的，带着夜露的冰凉。拆开油纸，里面是一卷未冲洗的胶卷，以及一张折叠的纸条。展开纸条，上面只有一行潦草却力透纸背的字：
“别信我。信证据。”
落款只有一个字：“赵”。
高远的手指猛地一颤，仿佛被纸条上的字烫了一下。这笔迹，他太熟悉了！是赵卫东！昨夜仓库外的细微响动，并非野猫，而是他！
他立刻拿起那卷胶卷，对着窗外渐亮的天光，眯起眼仔细看去——虽然无法看清细节，但胶卷边缘隐约可见的、密密麻麻的表格和数字轮廓，以及其中一张似乎拍到了某种蓝色硬皮封面的角落……一个惊人的猜测如同闪电般击中了他！
他几乎是小跑着冲进里间，翻出之前藏匿那份回扣名单的油纸包，两相对比——大小、厚度、那种令人心悸的沉重感，何其相似！赵卫东送来的，极有可能是比那份名单更致命、更原始、更无法辩驳的东西——他父亲赵崇山的核心罪证！
林晓雯被他的动静惊醒，揉着眼睛走出来：“远哥，怎么了？”
高远没有回答，只是将那张纸条递给她，然后面色凝重地开始寻找能查看胶卷的东西（他知道需要特殊的观片灯或暗房，此刻只能凭直觉和猜测）。
林晓雯看清纸条上的字和落款，瞬间睡意全无，脸上血色褪尽，声音都变了调：“赵卫东？！他……他这是什么意思？这胶卷里是……”
“可能是能直接钉死赵崇山、刘德海，甚至更多人的东西。”高远的声音低沉得可怕，他抬起头，眼中燃烧着一种林晓雯从未见过的、极其复杂的光芒——有震惊，有愤怒，有一丝快意，但更多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沉重和……挣扎。
“那……那我们怎么办？”林晓雯的声音带着一丝兴奋，更多的却是恐惧，“赶紧把它洗出来！然后……然后交给周正！交给省里！让他们再也无法抵赖！”
高远沉默了。他拿着那卷冰冷的胶卷，像拿着一块烧红的烙铁，又像捧着一颗滴血的心脏。他就那样站着，良久良久，仿佛化成了一尊雕塑。晨光透过破窗，照亮他脸上细微的绒毛和紧抿的嘴唇，也照亮了他眼中汹涌的波涛。
最终，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眼神重新变得清晰，却是一种带着悲悯和决绝的清澈。他没有去找显影液，而是拿着胶卷和纸条，转身大步走向院子角落那个用砖头垒砌的简易煤球炉。
他蹲下身，拿起火钳，拔开炉盖，露出里面昨夜未熄尽的、暗红色的煤核。然后，他做了一件让林晓雯目瞪口呆、魂飞魄散的事情——
他拿起那卷可能承载着无数罪恶和复仇希望的胶卷，毫不犹豫地，直接扔进了炉膛！接着，是那张写着字的纸条。
“远哥！你疯了？！！”林晓雯发出一声尖叫，扑过来想阻止，却被高远用身体轻轻挡开。
胶卷的赛璐珞材质遇火即燃，瞬间腾起一股黄色的火焰，散发出刺鼻的化学气味。纸条也迅速蜷缩、焦黑、化为灰烬。
“这是证据！是能送他们下地狱的铁证啊！”林晓雯急得眼泪都出来了，声音带着哭腔，“我们等了这么久，受了这么多委屈，陈叔差点把命都搭上……你为什么要毁了它？！为什么？！”
火焰在高远漆黑的瞳孔中跳跃，映着他年轻却仿佛历经沧桑的脸庞。他的声音异常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一字一句，砸在清晨冰冷的空气里：
“我知道。这能送他们进监狱，甚至能要他们的命。”他看着那迅速化为灰烬的证据，眼神没有一丝动摇，“可是晓雯，如果我们现在就用它，用它去扳倒他们，那我们和他们——本质上又有什么区别？”
他抬起头，目光仿佛穿透了院墙，看向了这座沉睡的城市，看向了那些沉默的大多数。
“他们，用权力杀人，用阴谋灭口，躲在规则的后面干着最肮脏的勾当。”“而我们，如果也选择用这种隐秘的、近乎告密的方式，用另一个阴谋去摧毁他们……那我们赢得的胜利，是什么？是正义？还是只不过成了另一股更成功的黑暗力量？”“不。”他缓缓摇头，声音不高，却如同宣誓，“我要的不是这样的胜利。我要让江城所有的人，街坊邻居，工人农民，让所有人都亲眼看着——看着赵崇山、刘德海这些人，是怎么在他们自己的位置上，一步步烂掉，一步步失去人心，一步步被他们自己制定的规则反噬！”
他的目光重新落回炉火，那火焰已渐渐变小，只剩下一点余烬。
“我要让‘远航’，不仅仅是一条运货的船，不仅仅是一个赚钱的商行。”“我要它成为一条——载光的船。”“载着明白无误的规矩，载着干干净净的生意，载着能让所有人都看得见、摸得着的活法和希望！我们要赢，就要赢得光明正大，赢得让所有人心服口服，赢得让后来的人知道，这条路，这么走，才对！”
炉火彻底熄灭了，只剩下一缕青烟袅袅升起，融入湛蓝的晨空。那股刺鼻的气味也渐渐散去。
院子里一片寂静。林晓雯怔怔地看着高远，看着他被晨光照亮的、坚定而洁净的侧脸，看着他眼中那种超越年龄、超越仇恨的宏大目光。她胸中的激动、不解和愤怒，慢慢地平息了，转化为一种更深沉的、混杂着震撼和无比骄傲的情感。
她明白了。高远要摧毁的，不仅仅是那几个人，而是滋生那种罪恶的土壤，是那种信奉权力和阴谋的旧规则。他要建立的，是一种新的、光明的活法。
高远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仿佛卸下了一个沉重的负担，眼神变得更加明亮和坚定。
“晓雯，”他看向她，语气恢复了往常的沉稳，“把这些灰烬清理干净，一点痕迹都不要留。”“然后，我们去码头。”“今天，‘远航二号’要下水了。”“我们的船，要载着货，更要载着光，开得更远。”
朝阳终于完全跃出地平线，万道金光洒满院落，也洒在“远航商行”那块深蓝色的帆布招牌上。那艘承载着野心、仇恨、以及此刻更加清晰的理想与光明的船，即将再次起航。而这一次，它的航道上，似乎有了更耀眼的光芒指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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