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8年9月20日。江城三号码头。
秋日高悬，江风猎猎，吹动着无数面自发带来、颜色各异的小旗和横幅。往日充斥着货物装卸噪音和工人号子的码头，今日被一种前所未有的、躁动而庄严的气氛所笼罩。
崭新的“远航二号”如同一头即将挣脱缰绳的钢铁巨兽，静静停靠在主泊位上。它比“远航一号”大了整整三倍，流线型的钢制船体在阳光下反射着冷硬而充满力量的光芒。船身被精心漆成深蓝色，船舷两侧，是两行硕大、鲜红、仿佛用鲜血与烈火书写的标语：
远航——载人，不载权。
这七个字，像七把重锤，敲在每个目睹者的心坎上。
码头上，黑压压地挤满了人，远超乎任何人的想象。不仅仅是“高记联盟”那二十多个核心摊主，更多的是闻讯从四面八方自发赶来的个体劳动者——修自行车的老汉手上还沾着油污，卖菜的大妈挎着空了的菜篮子，摆小人书摊的少年踮着脚尖，开“嘣嘣车”（三轮机动车）的师傅们聚在一起，甚至还有几个提着工具箱的街头理发师傅……男女老少，足足一百二十三人，如同潮水般汇聚于此。他们衣衫或许朴素，面容或许饱经风霜，但此刻，他们的眼睛里都燃烧着同一种东西——一种名为“希望”的光。
几条用床单和被面临时赶制、墨迹淋漓的横幅，在人群中被高高举起，随着江风剧烈舞动：
“远航不沉，小民有信！”“我们不是盲流，我们是江城的筋骨！”“要饭碗，更要尊严！”
没有组织，没有动员，这是底层民众最原始、最澎湃的力量表达。
省改革办的周正，站在略显拥挤的码头前沿，推了推他的金丝眼镜，低声对身边的高远说，声音几乎被风吹散：“市委昨天下午的闭门会议，气氛很紧张。赵崇山联合了刘德海、孙立国等七人，联名向市里和省里递交了紧急报告，指控你‘组建非法跨行业组织，煽动不明真相群众，对抗政府管理，图谋不轨’。措辞很严厉，上纲上线了。”
高远的目光扫过眼前沸腾的人群，脸上没有任何惊惶，反而露出一丝洞悉一切的、淡淡的微笑：“我知道。所以今天，我更要让全江城的人都看见——我们图的，到底是什么。我们到底是不是‘不明真相’。”
他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身上那件洗得发白却干净整齐的蓝色工装（他父亲留下的），然后大步走向用几个旧木箱临时搭建起的简易台子。
当他站上木箱，从林晓雯手中接过那个破旧却功率十足的喇叭时，整个码头，奇迹般地、逐渐安静了下来。一百多双眼睛，聚焦在这个年仅十八岁却已搅动江城风云的少年身上。
“各位叔伯阿姨！兄弟姐妹！”高远的声音通过喇叭放大，带着年轻人的清亮，更有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沉稳和力量，清晰地传遍码头的每一个角落。
“今天！咱们的——‘远航二号’！正式下水了！”
人群爆发出第一阵热烈的欢呼和掌声。
高远抬手，示意大家安静，继续说道：“这条船，它不载赵局长的水泥，不载刘主任的钢材，不载孙科长的沥青！”他每说一个名字，声音就加重一分，如同重锤敲击，引来下面一阵会意的、压抑着愤怒的骚动。
“它载什么？”高远的目光扫过全场，一字一句，斩钉截铁，“它载人——载所有想靠自己的双手、自己的力气、自己的本事，干干净净活下去的人！”
“嗡！”人群再次激动起来！
“从下个月起！‘远航’货轮，每月固定开两班！南下广州，北上天津！”“每一班，我们留出十个名额！免费！搭载十位个体户兄弟姐妹，跟着船一起去跨省见识世面，去源头进货！”“条件只有一个——认同咱们‘高记联盟’的理念，自愿加入，并严格遵守咱们自己定的那三条铁律：货真价实、财务自律、守信履约！”
免费的船票！跨省见世面！源头进货！这三个承诺，像三把火，瞬间点燃了所有小贩内心最深处的渴望！这意味着更低的成本，更好的货源，更广阔的天地！
“我知道！”高远的声音陡然沉了下来，压住了现场的兴奋，带来一种沉重的共鸣，“有人怕我们！坐在办公室里吹着电风扇的人，怕我们！”“怕我们立起自己的规矩！怕我们讲诚信、重承诺！怕我们——不再跪着讨饭吃，要挺直腰杆做买卖！”
这话说到了所有人的痛处和痒处！人群变得鸦雀无声，只有粗重的呼吸和江风的呼啸。
“他们说我们是‘盲流’，是‘社会的不稳定因素’，是只会给城市‘抹黑’的底层！”“可今天，我就想当着全江城父老的面，问一句——”高远的声音猛地拔高，如同出鞘的利剑，直刺苍穹，“是谁给的权力？！让他们可以随便把我们的生活定为‘不稳定’？！又是谁的规定？！让我们这些靠劳动吃饭的人，活得他妈的像条狗？！”
“轰——！！！”
积压已久的屈辱、愤怒、不甘，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被这番话点燃！人群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怒吼和附和！许多人的眼睛红了，拳头攥紧了！
“但是！”高远再次抬手，控制住几乎要失控的场面，他的声音充满了引导的力量，“我们聚在这里，不是要造反！我们不是要反对政府！我们反对的，是不公！是那些骑在我们头上拉屎拉尿、还骂我们弄脏了地的败类！”
“我们不求谁施舍！我们不指望天上掉馅饼！”他的声音变得无比坚定，“我们只求——一个公平！一个能让我们凭本事吃饭，凭良心赚钱，能看见一点点希望的——机会！”
最后，他高高举起右手，五指并拢，指向那艘沐浴在阳光下的“远航二号”，动作如同举起一面无形的、却无比沉重的旗帜：
“所以！‘远航二号’，它不仅仅是一条货船！”“它更是一条——信船！”“信我们自己！信我们立的规矩！信——总有一天，咱们这些小人物，也能像个人一样，堂堂正正地活在这片天地之间！”
“现在——我宣布！‘远航二号’——下水——启航——！”
“铿！”的一声，象征性的缆绳被斧头斩断！巨大的汽笛声——“呜——！！！”——如同巨龙的咆哮，震动了整个江面，盖过了一切喧嚣！“远航二号”庞大的船体，在拖船的引导下，缓缓地、不可阻挡地滑离泊位，驶向宽阔的江心。
刹那间，整个码头沸腾了！如同火山喷发！“远航！远航！远航！”“高远！高远！高远！”一百多人，男女老少，声嘶力竭地呼喊着，挥舞着手臂、帽子、毛巾！泪水与笑容交织，希望与豪情碰撞！声浪一浪高过一浪，如同滚滚春雷，回荡在江城的上空，仿佛要向整个世界宣告一个新时代的来临！
周正站在沸腾的人群边缘，镜片后的眼睛闪烁着极度复杂的光芒。他飞快地在笔记本上记录着，笔尖几乎要划破纸背。他看到的，不仅仅是一条船的下水，更是一种力量的觉醒，一种新秩序的萌芽，一场静悄悄却势不可挡的革命。
高远站在木箱上，望着驶向远方的巨轮，望着脚下沸腾的人群，他的身影在逆光中显得有些模糊，却又无比高大。江风吹乱他的头发，他的眼中倒映着粼粼江光和万丈豪情。
载光的船，已离港。它将驶向的，不仅是南国的繁华，更是一个由无数小人物用双手与信念开创的、未知却充满希望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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