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8年9月21日，晨。江城殡仪馆。
天空是低垂的、毫无生气的铅灰色，浓云压境，仿佛一块浸饱了水的厚重抹布，随时都能拧出冰冷的雨滴。空气中弥漫着香烛纸钱燃烧后残留的呛人烟味，以及一种更深沉的、属于死亡和遗忘的腐朽气息。
殡仪馆偏僻的角落，第三号告别厅——一个通常用于无人认领或极其简陋丧事的最小厅堂。门庭冷落，与其他厅堂隐约传来的哀乐和哭声形成刺对比。没有洁白的花圈挽联，没有单位送来的悼词横幅，甚至连殡仪馆那套冰冷的广播系统，都吝啬于报出逝者的名字。
只有门口钉着一块简陋的、原木色的木牌，上面用黑色的毛笔，歪歪扭扭却极其用力地写着三个字：陈国栋。
像是无声的呐喊，又像是被世界遗忘的注脚。
高远独自一人站在空荡冰冷的灵堂前。他换上了一身明显不合身的、浆洗得发硬的黑色旧中山装（不知是从哪里借来的），臂膀上缠着粗糙的麻布孝带。他没有像寻常孝子那样嚎啕痛哭，甚至没有流泪。他的脸像是用青石雕琢而成，紧绷着，所有的悲痛都被死死压在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深处，化作两簇幽暗的火焰。
灵柩前，没有丰盛的祭品。他只摆了三样东西：一碗刚刚调好、还冒着丝丝热气的凉皮，红油鲜亮，黄瓜丝翠绿；一小碟特意多加了许多辣椒和芝麻的、喷香的油泼辣子；还有一瓶开了盖的、廉价的西凤酒，辛辣的酒气混合着凉皮的香味，构成一种奇异而心酸的祭奠。
他俯下身，用极低的声音，对着那具再也不会回应他的躯体，一字一句地说道：“爸，”这个称呼他叫得依然有些生涩，却带着前所未有的沉重，“您最爱这一口。以前出摊，您总嫌我辣椒放得少，说不够劲。今天……我给您多放了一勺，您……慢点吃，别呛着。”
声音沙哑，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艰难地挤出来。
林晓雯悄无声息地走进来，站在他身后一步远的地方。她穿着一件素色的外套，眼睛肿得像桃子，显然已经哭过很久。她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从随身携带的旧帆布包里，取出一样东西——
那不是祭品。
那是一叠用牛皮纸仔细包裹、边缘已经有些磨损的纸张。她小心翼翼地解开细绳，露出里面的内容。最上面一页，是用毛笔工整写就的标题：
《关于恳请上级客观看待“高记联盟”及“远航”商行并保障其合法经营权的联名请愿书》
在标题下方，是密密麻麻、各式各样的签名和红手印！有的字迹工整，有的歪歪扭扭，有的只是按下一个模糊的指印……整整一百二十三个！纸张因为承载了太多沉重的承诺而微微卷曲。
林晓雯的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逝者的安眠，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坚定：“昨晚，码头散了之后，大家都没走。我拿了纸笔过去……没人组织，没人催促。修车的张伯第一个签的，他说：‘陈老哥是为我们这些人累死的，高远是为我们大家伙拼命的，这名字，我签！我替我儿子、替我孙子都签！’卖菜的刘婶不识字，让我帮她写下名字，她重重地按了手印，说：‘按了印，就不能反悔，咱得对得起良心。’……”
她顿了顿，看着高远僵直的背影，“一百二十三个人，一个不少，全都签了。没人犹豫。”
高远缓缓转过身。他的目光落在那叠厚厚的请愿书上，眼神复杂至极。那不再是普通的纸张，在他眼中，那仿佛是一块烧得通红的烙铁，是一份沉甸甸的、押上了一百二十三个人身家性命的“投名状”。
他太清楚这意味着什么。在当下的风声下，这份联名请愿书，一旦被上面定性为“非法组织串联”、“集体对抗管理”，那么这一百二十三个签名，就是一百二十三个现成的“罪证”，一百二十三个可以被轻易打入“另册”的“同谋”。最轻的后果是吊销执照、罚款倾家荡产，往重了说，带头者劳教甚至入狱，也绝非不可能。
他的手微微抬起，指尖在空中停顿了片刻，最终极其轻柔地、仿佛触摸易碎珍宝般，抚过那一个个签名和手印。冰凉的纸张，却烫得他指尖发颤。
“这纸……”他的声音干涩无比，“太重了……我……怕接不住。”
林晓雯上前一步，毫不犹豫地伸出手，紧紧握住了他冰凉而颤抖的手。她的手同样冰凉，却传递出一股异常坚定的力量。
“可它也是——”她仰起脸，泪水再次涌出，目光却清澈而决绝，“我们唯一能走的路了。”
“他们想用权力压垮我们，用孤立吓退我们。我们偏要把所有人都聚在一起，把名字白纸黑字写下来，告诉他们——我们不是一个人，我们是一群人！我们要的，不过是一条能靠自己力气活下去的、堂堂正正的路！”
她的声音在空旷冰冷的告别厅里回荡，虽然带着哭腔，却有着一种震撼人心的力量。
“这份请愿书，是状纸，也是我们的决心书。它或许沉重，或许危险，但它证明我们活着，我们在争，我们在乎！”
高远反手紧紧回握住她的手，力度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指骨。他再次看向那叠请愿书，眼中的犹豫和沉重渐渐被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所取代。那幽暗的火焰，终于彻底燃烧起来。
他转过头，再次望向灵柩中安息的陈叔，仿佛在向他做出最后的承诺。
冰冷的告别厅里，一对年轻的男女，手握着手，站在一位逝去的老人灵前，他们的面前，是一份沉重如山的联名请愿书。窗外，阴云密布，山雨欲来。
但某种比钢铁更坚硬、比火焰更炽热的东西，已经在这最压抑的角落，悄然生根，破土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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