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江城码头。
暴雨初歇,天空依旧阴沉,但压城的黑云已然松动,透下几缕微弱却执拗的天光。江水浑浊,奔流不息,拍打着岸边的礁石和“远航二号”巨大的钢制船身。
这艘崭新的货轮,此刻卸下了所有货物,显得异常空旷和肃穆。船头最高的桅杆上,一面崭新的白色幡旗在江风中猎猎作响,如同为一位老水手降下的半旗,庄重而悲怆。
高远双手捧着一个深褐色的、样式古朴的木质骨灰盒,一步一步,踏上了连接码头与货轮的跳板。他的脚步很慢,很稳,仿佛生怕惊扰了盒中安息的灵魂。雨水打湿的跳板有些湿滑,但他的身形没有一丝晃动。
在他身后,一百二十三名臂缠白布的个体劳动者,沉默地、有序地,依次登船。没有人催促,没有人交谈,只有沉重的脚步声和江风的呜咽。他们自动在甲板上围成一个巨大的、沉默的圆圈,将高远和那方小小的骨灰盒围在中央。
没有请来的哀乐队,没有冗长的悼词。只有江风如泣,江水如诉。
林晓雯走上前。她身上同样湿透,脸色苍白,但眼神却亮得惊人。她手中捧着那叠被牛皮纸包裹、此刻显得无比沉重的《联名请愿书》。她走到船头最高处,转过身,面向甲板上所有沉默的人们,也面向着码头和整座城市。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所有的悲愤和力量都吸入胸腔,然后,用尽全身的力气,高声诵读起来。她的声音清亮而坚定,穿透江风,清晰地回荡在每一个人的耳畔:
“致:省委、省政府、省经济体制改革办公室并转呈中央有关部委:”
“我们,江城市一百二十三名个体劳动者,在此,以我等人格与身家性命,联名担保高远同志——”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每一个字都像砸在甲板上的钉子:
“他未偷未抢,未欺未诈!”“他建的是市场,通的是货路,救的是贫户,立的是信约!”“他所行之事,桩桩件件,皆为——让我等小人物,能活得像个人!能挺直腰杆吃一口干净饭!”
她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下方每一张激动而肃穆的脸,然后,用几乎是嘶吼的声音,念出了最后一句,也是石破天惊的一句:
“若此等行事,在今日之中国,仍被视为‘罪’——”“我等一百二十三人,愿——共担此罪!同受此罚!!”
“签名——”她的声音带着哽咽,却无比清晰地开始念诵:“张建国!”修车的老李猛地踏前一步,举起右手,仿佛在宣誓。“王秀兰!”卖菜的大娘颤抖着却坚定地上前。“李卫东!”开面馆的周胖子瓮声应和,眼眶通红。……
每一个名字被念出,就有一人上前,将自己粗糙的、沾着油污或泥土的手,郑重地按在那份展开的请愿书上。那不是签名,那是以手为印,以心为证!
当念到最后一个名字时,林晓雯的声音顿了一下。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人群后方那个一直低着头的身影。
“赵——卫——东!”
赵卫东浑身猛地一颤。他缓缓抬起头,脸上早已涕泪纵横。他一步一步,极其艰难地从人群中走出来,每一步都像踩在碎玻璃上。他走到林晓雯面前,看着那份写满名字和红手印的请愿书,看着自己那个曾经代表着特权与污点的名字。
他伸出颤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般的手,用尽全身的力气,将自己的手掌,重重地、决绝地按在了自己的名字旁边!那鲜红的印泥,仿佛不是油彩,而是从他心头淌出的血!
同一时刻。市委大楼,赵崇山办公室。
“砰!”办公室的门几乎是被撞开的!
周正手里捏着一份墨迹未干的传真纸,步履生风地冲了进来,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激动和如释重负的表情。
“批了!省里特急批复!《关于在江城市开展个体经济综合改革试点的方案》——正式立项!‘远航商行’及其‘高记联盟’模式,被列为首批重点扶持与观察对象!”周正的声音因为急促而有些发颤,但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像子弹一样射向坐在办公桌后的赵崇山。
赵崇山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从椅子上弹起来,打翻了桌上的茶杯,滚烫的茶水泼了一桌也浑然不觉,失声叫道:“什么?!试点?谁批的?!怎么可能这么快?!”
“省委书记!亲自签批!”周正将那份传真纸拍在赵崇山面前的桌子上,手指重重地点在末尾那行苍劲有力的钢笔签字和鲜红的公章上,“批语只有一句——‘群众用命签的请愿书,我们不能用权撕掉。’”
“群众……用命……”赵崇山重复着这几个字,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没有一丝血色。他踉跄着后退一步,脊梁骨仿佛被瞬间抽走,重重地撞在身后的书架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他忽然像是疯了一样,发出一阵癫狂而扭曲的笑声:“哈哈……哈哈哈……好!好一个‘群众用命’!好一个‘不能用权撕掉’!高远……高远!你赢了?!你他妈居然赢了?!”
“不。”周正冷静地看着他,声音沉稳如磐石,“不是他高远赢了。是‘信’赢了。”
他走上前一步,目光如炬,直视着赵崇山溃散的眼神:“你压得下一个人,你压不下一百人。你堵得住一张嘴,你堵不住——一百颗滚烫的人心!”
说完,他不再看失魂落魄的赵崇山,转身向门口走去。在手握住门把手的瞬间,他停了一下,没有回头,留下最后一句话:
“‘远航二号’,下周三,首航广州。试点办给的扶持名单里,第一个附加推荐名额——是赵卫东。”
门轻轻关上。办公室里,只剩下赵崇山粗重的喘息和茶杯滴水的嗒嗒声,如同命运的倒计时。
傍晚。码头。
雨彻底停了。西边的云层裂开一道缝隙,金色的夕阳如同天国的阶梯,倾泻在江面上,将“远航二号”和伫立船头的高远染上一层瑰丽的光晕。
林晓雯端着一杯热气腾腾的姜茶走来,递给高远:“省里周主任刚来了电话。他说,‘请愿书’,省委领导亲自看了。”
她顿了顿,模仿着周正那沉稳的语气:“周书记让他转告一句话——‘“信”字,有时候,比“权”字重。’”
高远没有接那杯茶。他的目光依旧望着浩渺的江面,望着那被夕阳铺就的金色航道。许久,他才轻声问,像是问林晓雯,又像是问自己,问这滔滔江水:
“陈叔的骨灰……怎么办?”
林晓雯顺着他的目光望向江水,眼中泪光闪烁,嘴角却带着一丝释然的微笑:“他昏迷前最后清醒的那会儿,拉着我的手说过……‘要是……要是我不行了……别埋土里……闷得慌……撒江里……跟着船走……看着你们……越走越远……’”
高远缓缓点头。他小心翼翼地、极其郑重地捧起那只沉甸甸的骨灰盒,走到船舷边,手指颤抖着,缓缓打开了盒盖。
江风迎面拂来,温柔却有力。盒中灰白的尘埃被风轻轻卷起,如同一群获得自由的白色精灵,在空中盘旋、飞舞了片刻,然后纷纷扬扬,飘落进滚滚东去的江水之中,瞬间与波涛融为一体,不分彼此。
它们随着江水,向着太阳落下的方向,向着“远航二号”即将驶去的方向,奔流而去。
高远望着那消失的骨灰,望着金色航道尽头那轮挣扎着跳出云层的红日,忽然咧开嘴,露出了一个如同孩童般纯净、却又洞悉了世事的笑容:
“爸,您看——”“船在走,”“信在走,”“人……也在走。”
江风浩荡,吹动他额前的黑发,吹干了他眼角终于滑落的热泪,也吹响了这艘载着“信”字的巨轮,即将启航的、悠远而嘹亮的汽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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