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8年10月5日,清晨。江城码头。
深秋的晨雾如同乳白色的轻纱,笼罩着江面,模糊了远山的轮廓。“远航二号”庞大的钢铁身躯在雾中若隐若现,如同一头蛰伏的巨兽。突然——
“呜——!!!”
一声悠长、浑厚、仿佛能穿透灵魂的汽笛声猛然炸响,撕裂了清晨的宁静,白雾被声浪搅动,翻滚不息。宣告着这艘承载了太多希望与重量的巨轮,即将开始它的首次正式远航。
甲板上,十名精心挑选出来的个体户代表,如同即将出征的士兵,整装待发。他们身边堆放着捆扎整齐的货物:老张的五金工具闪着寒光,周胖子自制的腊肠散发着诱人的香气,王婶那几箱精心挑选的旧书捆得结结实实,李修车带来的自行车零件擦得锃亮……十个摊位,十种行当,十份沉甸甸的、对未来的全部期望,将整整三节货舱塞得满满当当。
高远站在连接码头与巨轮的跳板口,像一位将军检阅他的士兵,与每一位即将登船的成员用力握手,重重拍打他们的肩膀。他的目光锐利而充满嘱托:
“都给我记牢了!”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到了南边,不赊账,不压价,不欺生!咱们的货,质量过硬,价格透明,这就是咱们的底气!你们这次去,不单单是卖货挣钱——”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每一张激动又紧张的脸,“你们是去替咱们‘远航’,替咱们江城所有靠自己双手吃饭的人,立规矩!树招牌!”
众人重重点头,胸膛起伏,眼中闪烁着紧张,但更多的是被点燃的、充满希望的光芒。他们知道,自己肩负的不仅仅是一家的生计。
林晓雯站在高远身侧,穿着一件略显宽大的外套,脸色在晨雾中显得有些苍白,但她努力维持着笑容,声音温柔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虚弱:“大家放心去,家里有我们。周主任那边也打了招呼,广州的码头和批发市场都联系好了接应的人。只要这第一批货打开局面,站稳脚跟,下一步,咱们就能在广州设一个固定的联络点!到时候,‘远航三号’下水,就能带二十家,三十家兄弟一起过去!”
她描绘的蓝图让所有人热血沸腾。
高远察觉到她声音里的一丝颤抖,不动声色地伸出手,在众人看不到的角度,紧紧握住了她冰凉的手指。他低声,只对她一个人说:“等这趟船回来,局面稳定些,下一班,我亲自带你去。去看看真正的南方。”
林晓雯用力回握了一下他的手,眼中泛起温柔的涟漪,轻轻点头:“嗯。”然而,就在她试图转身对大家再说些什么鼓励的话时,一阵突如其来的晕眩猛地袭来,她脚下踉跄一下,下意识地伸手扶住了冰冷的船舷栏杆,才勉强站稳,脸色瞬间变得更加苍白。
“晓雯!”高远心脏猛地一缩,手臂迅速而有力地揽住她的腰,将她半抱在怀里,隔绝了旁人担忧的目光。他能感觉到她身体的轻微颤抖。
“没事……真的没事……”林晓雯靠在他怀里,深吸了几口气,强撑着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就是起太早,有点……没吃早饭,低血糖了……”她的解释苍白无力。
只有高远知道,昨天夜里医生那张凝重无比的脸和那些话语,像冰锥一样刺在他心上:“……不是普通的劳累过度,是心神耗竭,长期忧思焦虑,营养也跟不上……胎儿的情况很不稳定……如果再这样下去,不仅孩子保不住,她自己的身体也会彻底垮掉……”
他没有把这话告诉任何人,甚至没有完全告诉晓雯。他只是将所有的担忧和恐惧死死压在心底,此刻,他只能更紧地、更温柔地搂住她,仿佛要将自己的力量传递过去,用自己的身体为她挡住所有的风雨。她是他一切奋斗的意义,是他风浪中最不能失去的那盏暖灯。
七点整。所有人员货物登船完毕。
跳板缓缓收起。高远扶着林晓雯退到码头安全线外,朝着甲板上的人群用力挥手,声音洪亮:“兄弟们!一路顺风——!旗开得胜——!”
“远航二号”的发动机发出低沉的轰鸣,巨大的船体开始缓缓脱离岸边。
就在这时——
“等等——!等等我——!”
一阵急促的呼喊声和自行车链条疯狂的“咔哒”声从码头入口处传来!只见一辆破旧的二八大杠自行车如同脱缰的野马,冲破晨雾,朝着即将离开的货轮疾驰而来!
骑车的男人穿着一件半旧的劳动布夹克,背上挎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军绿色帆布包,头发被风吹得凌乱,他低着头,不顾一切地猛蹬,目标直指那已经收起到一半的跳板!
是赵卫东!
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他猛地将自行车扔在一边,几步冲到岸边,朝着船上大喊:“等等!高远!让我上船!”
高远彻底愣住了,快步上前:“卫东?!你不是……你不是跟你妈说,请假回老家看你姥姥了吗?你怎么……”
赵卫东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脸上混合着汗水和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他没有回答高远的问题,而是飞快地从怀里掏出一个厚厚的、封得严严实实的牛皮纸信封,猛地塞进高远手里:“这个!你拿着!一定收好!”紧接着,他又从帆布包侧袋里掏出一盒常见的TDK空白磁带,磁带盒上贴着一张小纸条,手写着几个令人触目惊心的字:“建材回扣链·最终录音备份”。
做完这一切,他才抬起头,目光直视着高远,声音因为急促而有些嘶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我改主意了。老家不回了。我——要跟这班船走!”
“什么?!!”高远震惊得几乎失声,“你疯了?!你知道你去广州意味着什么吗?!你爸要是知道了……”
“他知道!”赵卫东打断他,眼神异常平静,那平静之下,却仿佛有岩浆在翻滚,“我昨晚没回老家。我去了省纪委设在江城的临时接待点。我把我知道的一切,我爸保险柜里那份真账本里我记得的部分,还有……还有这盒磁带的复制版,全都……交上去了。”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却像重锤敲在高远心上:“如果估计没错,现在……我爸,还有刘德海他们……应该正在被省纪委工作组‘请’去‘谈话’了。”
高远如遭雷击,怔在原地,一时之间竟说不出话来。他没想到赵卫东的行动如此决绝,如此迅速!这是彻底的、不留退路的决裂!
赵卫东看着高远脸上的震惊,露出一丝苦涩至极的笑容:“江城……我待不下去了。不是怕报复,是没脸待。但我也不能像丧家之犬一样逃跑。我想……总得做点对的事,走一条……像个人样的路。”
“陈叔用命教会我怎么做人,你……你让我看到了事该怎么干。现在,我想……我想自己亲自去走一遭!去南边!去最凶险的地方,看看自己到底几斤几两,看看能不能……活出个人样来!”
高远死死盯着他,试图从他眼中找出一丝犹豫或冲动,但他只看到了近乎涅槃般的平静与坚定。良久,高远才深吸一口冰冷的江风,声音沉缓:“广州……那不是江城。那里的水比长江深十倍,那里的码头,黑道、地头蛇、官商勾结、吃人不吐骨头……比赵崇山狠辣一百倍。你一个人……”
“我知道。”赵卫东打断他,目光却越过高远,投向那艘已经缓缓调转船头的“远航二号”,投向那雾气朦胧的、未知的南方,“可陈叔说过——‘人这一辈子,最难的不是怕死,是怕……活得不像个人。’”
他收回目光,重新看向高远,眼神清澈而坚定:“我当了二十年‘赵局长的儿子’,当够了。从今天起,我就想试试——只做赵卫东。”
“呜——!”“远航二号”再次拉响汽笛,似乎在催促最后的告别。
高远看着眼前这个仿佛一夜之间脱胎换骨的青年,看着他眼中那簇与自己当年相似的、不甘屈服的火苗,心中百感交集。他不再犹豫,伸出拳头,重重地捶了一下赵卫东的肩膀:
“好!是条汉子!去吧!替我们‘远航’,替江城所有等着活路的兄弟们——去南边,闯出一条血路来!”
赵卫东眼眶一热,重重点头,不再多言,转身抓住那即将完全收起的跳板边缘,身手矫健地一跃而上!
他站在船舷边,最后回头望了一眼晨雾中的江城码头,望了一眼高远和林晓雯,然后毅然转身,向着甲板深处走去。
他的背影在巨大的船体映衬下,依旧显得有些单薄,但那脊梁,却挺得笔直,如同淬火重生的钢刃,带着一往无前的决绝,融入了那艘驶向未知远方的巨轮。
江风浩荡,吹散晨雾,也吹送着这艘载着希望、规矩与个人救赎的航船,驶向波澜壮阔的南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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