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高远家。
夕阳的余晖透过薄薄的窗纱，无力地涂抹在狭小的房间里，非但没有带来暖意，反而衬得一切更加清冷。林晓雯躺在简陋的木板床上，身上盖着厚厚的被子，脸色却比那洗得发白的被套还要惨白，呼吸微弱得几乎看不见胸口的起伏。
医生刚刚离开，留下的沉重叹息和那句没有说完的警告，像冰冷的铅块，沉甸甸地压在高远的心头：“……心力交瘁，气血两亏……再不绝对静养，别说孩子，她自己都可能——”后面的话，医生没有忍心说出口，但那眼神里的凝重和摇头，已经说明了一切。
高远坐在床边的矮凳上，脊背佝偻着，仿佛扛着千斤重担。他双手紧紧握着林晓雯那只冰凉而纤细的手，试图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它，却感觉自己的手比她的更冷。他一言不发，只是低着头，目光死死地盯着两人交握的手，仿佛那是狂风巨浪中唯一的浮木。
林晓雯长长的睫毛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眼睛。看到高远那副仿佛天塌下来的样子，她虚弱地扯动嘴角，想给他一个安慰的笑，却显得那么力不从心。
“别这样……看着我……”她的声音气若游丝，像随时会断的丝线，“我没事的……真的……就是有点累，睡一觉就好了……”
她顿了顿，眼神飘向窗外那抹残阳，仿佛陷入了某种温暖的回忆：“高远……你知道吗？今天早上，晕倒之前那会儿，我好像……梦见陈叔了。”
高远猛地抬起头，眼中布满血丝。
“他还是穿着那件旧灰布衫，笑呵呵的，一点都没变。”林晓雯的声音里多了一丝生气，眼神也变得柔和起来，“他对我说：‘丫头，别怕。别低头，别回头。你看，船在走，信在走，人……也在走。’”
她转过头，目光重新聚焦在高远脸上，带着一种奇异的光芒：“他还说……‘告诉那个傻小子，他需要你，比需要他自己的命……还多。’”
“晓雯……”高远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声音破碎不堪，巨大的愧疚和心痛终于冲垮了堤防，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滴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对不起……是我不好……是我把你逼成这样……是我太急……太贪心……是我……”
“不是你。”林晓雯用力回握住他的手，打断了他的自责，声音虽然微弱，却异常清晰坚定，“是我们……一起选的路。从那天在邮局门口遇见你，从你跟我说‘别去南方’，从我们一起挂上‘远航商行’的牌子那天起……这条路，就是我们自己选的。”
她的眼中也泛起泪光，却带着幸福和无悔：“可是高远……这条路，真的太重了……重得……有点喘不过气……”
高远的心狠狠一揪，哑声问：“那……我们不走了？把船卖了，把摊散了，我们……就守着这个小家，安安稳稳的，好不好？”这话问出来，他自己都觉得苍白无力。
林晓雯却缓缓地、却无比坚定地摇了摇头。她眼中闪烁着泪光，更闪烁着一种历经磨难后愈发纯粹的信念之光：“不。要走下去。一定要走下去。”
她微微侧过身，更紧地握住他的手，贴在自己冰凉的脸颊上，声音温柔却充满力量：“但是这次……换我靠着你。我慢点走，你在前面……替我，替孩子，把路踏得更平一点，好不好？”
高远看着她苍白却无比坚毅的脸庞，看着她眼中那份毫无保留的信任与托付，一股巨大的、混杂着心痛、责任与无穷爱意的热流瞬间席卷了他的全身。他重重点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是更紧、更温柔地抱住了她，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用自己的生命去守护她和他们未出世的孩子。
深夜。
万籁俱寂。高远轻轻掩上房门，确保林晓雯已经睡熟。他独自一人走到小小的院子里。
清冷的月光如水银泻地，将院子里那棵老槐树的影子拉得长长的。院子中央，摆着那块曾经悬挂在“远航商行”最显眼位置的木牌——上面是他亲手刻下的三个大字：“联盟法庭”，旁边还有一行小字：“公、信、平”。木牌被摩挲得光滑，边缘已经有些磨损，在月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高远静静地站在木牌前，像一尊沉默的雕像。许久，他弯腰，拿起靠在墙边的一把旧锤子和一根铁钉。
他没有像砸碎枷锁那样狂暴地挥锤。而是极其小心地、轻轻地，将铁钉抵在木牌上方悬挂用的铁环处。
然后，他举起了锤子。
“咔。”
一声轻响，在寂静的夜空中格外清晰。铁钉精准地敲入，撬松了铁环与木牌的连接。他不是要砸碎它，而是要拆解它。他将那块承载了太多意义、也引来了无数风波的木牌，轻轻从挂钩上取了下来。
他用手掌，一遍又一遍，极其温柔地抚摸着上面每一个刻痕，仿佛在抚摸一段滚烫的记忆，一种沉重的责任。
他低下头，将额头轻轻抵在冰凉的木牌上，像是在进行一场无声的告别，又像是一场更深刻的传承。
他低声地，对着木牌，也对着这片生他养他、给予他无数磨难又孕育着无限希望的土地，立下誓言：
“牌子……可以摘下来。”“但只要这城里还有一个人，相信‘信’这个字比金子贵；”“还有一个人，敢对看不惯的不公吼一嗓子‘不对’；”“还有一个人，愿意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伸出援手，说句公道话——”“‘联盟法庭’……就永远在。”“不在墙上，不在纸上——”“在——人心里。”
说完，他直起身，将那块变得无比轻又无比沉重的木牌，紧紧抱在怀里，如同抱着最珍贵的宝物，转身走回屋内。
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那影子仿佛不再是一个孤独的少年，而是一座沉默的、却足以扛起未来的山岳。
屋内的灯光温暖，照亮他前行的路，也守护着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时代的洪流依旧汹涌，但总有一些东西，如同暗夜中的星光，如同心中的法庭，永不沉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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