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8年10月20日,广州,黄埔港码头。
咸湿的海风裹挟着浓重的鱼腥、燃油和货物霉变的气味扑面而来,远非江城江风的温润可比。“远航二号”庞大的钢铁船身缓缓靠岸,摩擦着防撞桩,发出沉闷的呻吟。甲板上,老张、周胖子等人怀着憧憬与忐忑,眺望着这片传说中遍地黄金的南国热土。
然而,迎接他们的并非想象中的商机与热情,而是一堵沉默而充满压迫感的人墙。
二十几个穿着花衬衫或紧身背心、露出黝黑精壮肌肉的本地汉子,松散却有效地堵在了舷梯出口。为首一人,约莫五十岁年纪,身材矮壮,脖颈上挂着一条小指粗的金链,嘴里叼着一根粗大的雪茄,眯着一双精光四射的小眼睛,像打量待宰羔羊般扫视着这群风尘仆仆的“外省佬”。他便是“南粤商会”的副会长之一,掌控着码头部分区域“秩序”的陈金水。
“喂,北佬!”陈金水身旁一个马仔用生硬的普通话喊道,“识唔识规矩啊?喺我哋地头出货,要交‘进门费’——货值嘅两成!现金!”
两成?!甲板上的老张等人倒吸一口凉气,脸色瞬间白了。这简直是明抢!他们辛辛苦苦算下来,一趟的利润可能都不到两成!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了站在最前面的赵卫东。此刻,他不再是那个江城仗势欺人的公子哥,而是“远航”南下队伍的临时主心骨。
赵卫东脸上看不到丝毫慌乱,他甚至整理了一下因为航行而略显褶皱的夹克,脸上挂起一丝经过商海初步历练后、略显生涩却足够镇定的微笑,上前一步:
“陈会长,久仰。”他抱了抱拳,语气不卑不亢,“我们‘远航’有‘远航’的规矩:货真价实,不欺不诈,不压价、不赊账、也从不交任何名目的‘保护费’。”
陈金水一愣,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叼着雪茄哈哈大笑起来,露出被烟熏黄的牙齿:“哈哈哈!扑街仔!有点意思!够胆色!不过——”他笑声猛地一收,眼神变得阴鸷,“后生仔,你知唔知,广州嘅水,比你们江城那种小水塘,深唔止十倍!淹死你这种北佬,连泡泡都唔冒一个!”
“知道。”赵卫东脸上的笑容不变,甚至更加从容,“所以,我们这次来,特意带了‘潜水装备’。”
他不再多言,猛地一挥手!
甲板上,十名个体户仿佛早已演练过一般,动作整齐划一地打开了身边几个特意标注的、之前从未开启过的货箱盖子——
里面没有五金,没有腊肠,没有旧书。
取而代之的,是一箱箱码放得整整齐齐、在南方阳光下闪烁着金属冷光的徽章!每一枚徽章都有巴掌大小,黄铜材质,正面是简洁有力的“远航”二字和船型Logo,背面,则深刻着三个仿佛蕴含着千钧之力的楷体字:“公、信、平”!
赵卫东拿起一枚徽章,高高举起,让阳光充分照射其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他面向陈金水及其手下,声音清晰而有力:
“陈会长,我们不交‘进门费’。”“我们交‘诚意’——”“这每一枚徽章,都代表我们‘远航’对广州这片热土、对这里市场规则的最大尊重!”“但同时——”他话锋一转,目光锐利如鹰隼,扫过对面每一个人,“这每一枚徽章,也代表我们‘远航’对任何不公、欺压、巧取豪夺的——”“零容忍!”
陈金水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他眯起眼,伸出粗短的手指,从箱子里捏起一枚徽章。冰凉的金属触感传来,背面那三个字仿佛带着某种刺痛感。他掂量了一下,嘴角撇起一丝不屑的冷笑:
“后生仔,你唔会以为,凭住几块破铜烂铁,刻几个大字,就能喺我广州地头横着行吧?呢度系讲真金白银,讲实力嘅!”
“当然不能。”赵卫东毫不犹豫地承认,但他随即踏前一步,原本略显收敛的气势陡然爆发,眼神变得如同出鞘的利刃,直刺陈金水,“但十箱这样的‘破铜烂铁’,加上我们船上满载的、江城一百多位兄弟姐妹托付的诚意好货,再加上我们这十颗——既然敢来,就没打算跪着回去的心!”“陈会长,您说,这够不够在贵宝地,换一个公平买卖的机会?”
码头上瞬间陷入一片死寂!海风吹拂着“远航”的旗帜,猎猎作响。陈金水捏着那枚徽章,脸色变幻不定,他身后那些马仔也被这北方小子突如其来的强硬和那股不要命的气势镇住了,一时间无人敢出声。
南北商业文化的第一次碰撞,在这弥漫着咸腥气的码头上,僵持不下。
同日,江城。高远家后院。
“联盟法庭”的牌子虽然被迫摘下,但某种精神却并未消散,反而以一种更隐秘、更坚韧的方式存续下来。
秋日的阳光暖洋洋地洒在小小的院落里。一张磨得发亮的旧木桌,几把吱呀作响的竹椅,十来位摊贩模样的男女围坐在一起,气氛安静而专注。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一种郑重的神情。
林晓雯坐在主位,她比之前更加消瘦,脸色在阳光下几乎透明,仿佛一碰即碎。但她的眼神却异常明亮、坚定,手中捧着一本用粗糙牛皮纸精心装订的厚册子,封面上用工整的毛笔写着两个大字:《信录》。
她轻轻咳嗽了一声,翻开册子第一页,声音虽然微弱,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庄严:
“《信录》第一卷,裁决纪要。”“裁决一:西街张记布摊,遭邻摊恶意压价、造谣诽谤一案。经查证,事实清楚。裁决:张记胜。涉事邻摊须公开道歉,恢复张记名誉,并赔偿损失十元。执行完毕。”围坐的众人中,一个中年汉子激动地搓着手,低声叫了句:“好!”
林晓雯继续念道:“裁决二:南门菜市王婆,遭恶霸摊贩长期强占摊位、威胁恐吓一案。经多方暗访,证据确凿。裁决:王婆胜。已由联盟成员协助,护送王婆重新出摊,并警告涉事恶霸,若再犯,其行径将公之于众。暂平。”一位满头银发的老婆婆抹了抹眼角,连连点头。
“裁决三:东区李修车铺,遭市管队以‘占道经营’为由无理扣车、索要高价‘罚款’一案。经核实,扣车程序违规,‘罚款’无依据。裁决:李修车胜。已通过渠道将情况反映至市纪委信访办,车辆已于昨日发还。胜。”一个满手油污的汉子猛地一拍大腿,压抑着声音欢呼:“太好了!”
每念出一个“胜”字,院子里紧张的气氛就缓和一分,众人的眼中就多一分光亮。这不再是公开的审判,而是无声的角力,是信念的实践。
高远坐在角落的矮凳上,目光始终没有离开林晓雯。他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既为她苍白虚弱的模样感到钻心的疼痛,又为她此刻身上散发出的那种柔韧而强大的力量感到无比的敬佩和骄傲。
趁众人稍歇的间隙,他挪过去,倒了一杯温水递给她,声音压得极低,充满了担忧:“晓雯,这样下去不行……太耗心神了,你的身体会垮的……”
林晓雯接过水杯,抿了一小口,回过头对他笑了笑。那笑容依旧虚弱,却像穿透乌云的阳光,温暖而充满希望:“我知道累。可是高远,你看——”
她轻轻抚摸着那本厚厚的《信录》,如同抚摸初生的婴儿:“《信录》在一天天变厚。”“每一笔裁决,每一次‘胜’,都是在为那个看不见的‘联盟法庭’扎根,都是在浇灌‘信’这颗种子。”“只要根须扎得足够深,哪怕上面的枝叶被风雨打折了,树,就一定能活过来,而且会长得更加粗壮。”
她的声音很轻,却像种子一样,落进了在场每一个人的心里,也深深地种在了高远的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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