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身飞鱼服已破,胸口嵌着一枚黑蝶翅,翅上字迹犹在:
【第七劫蛹,藏于北镇抚司地牢。】
“我来借一个东西。”他声音嘶哑,“烧掉那座牢,也烧掉我自己。”
谢无咎递给他一盏无灯火灯笼:“火在心里。”
沈星澜接过,转身走入雪夜。
背影单薄,却像一柄新磨的刀。
冬至后第四十五日,春分前夜。
无灯渡再结冰,冰面映出满天星斗。
苏瓷、谢无咎、阿还立于舟头,身后陆惊鸿以竹笛送行。
笛声里,冰面裂开一道光,像一条通往未来的路。
阿还忽然伸手,抓住一缕风,风里传来阮青鸾极轻的声音:
“星澜哥哥,别回头。”
苏瓷低头,看见冰面上自己的影子——
影子的心口,开出一朵青色小花,花蕊里,沉睡着真正的萧庭。
她轻声道:
“走吧,去没有灯的地方。”
舟行,冰合,天地寂然。
唯余春草初生,风过无痕。
亭内没有炭盆,只一方石桌,摆着两样东西:
一盏缺口的黑釉茶盏,盏底沉着一枚碎玉——正是谢无咎那枚曾碎成齑粉的玉扣,如今被细银丝重新缀合,裂痕里凝着一线他自己的血。
另一件,是一截青竹箫,箫尾被火燎过,焦黑处隐约可见“庭”字。
桌前,两人对坐,却并非男女主。
左侧,是十四岁的萧庭——真正的端敬太子,如今寄身在一具以返魂木削成的少年躯壳里。
木心空心,装着半颗活人的心脏,每跳一次,木肤便浮现一道血纹,像春草破土。
右侧,是陆惊鸿。
他刚以新得的返魂木臂换箫,竹臂与箫身同出一节,指孔即是脉孔,吹出的不是音,而是带着体温的风。
两人面前,摊着一张“契”。
契纸不是绢素,而是一方人皮,皮上无字,只有七枚血点——对应太后散落的七劫蛹。
此刻,第四枚血点正缓缓晕开,像一瓣将绽未绽的梅。
“第四只醒了。”陆惊鸿以竹指轻叩桌面,“在京师地下的‘哑河’里。”
萧庭抬眼,声音仍带童音,却透出与年纪不符的疲惫:
“哑河埋的是前朝祭器,百年无人敢动。谁替它开的锁?”
陆惊鸿笑而不答,只将碎玉扣推至少年面前:
“用它,你可以问一次锁。”
萧庭的指尖刚触到碎玉裂痕,耳畔忽然响起潮水声——
那是“前世”最后一日,宫门失火,他抱着母后的腿,被一剑贯胸。
剑柄刻着“谢”字。
潮水声里,还夹着一句极轻的女子低笑:
“阿庭,别怕,下一把火,烧的是他们。”
萧庭猛地收回手,碎玉扣在他掌心烫出一道血痕。
“我不问锁。”少年抬眸,眼底幽绿,“我要那开锁的人,亲手把钥匙交出来。”
哑河,其实是一条被废的御沟。
前朝覆灭前,末帝曾在此沉过三千口编钟,以“钟鸣鼎食”之器殉国。
百年后,沟水干涸,钟腔成了无数空洞的回声室。
今夜,沟里却有了水——
不是雨水,而是血。
血从地下渗上来,带着铁锈与松脂的气味,一寸寸填满钟腔。
血面上,浮着一盏莲花灯。
灯芯是一截婴儿指骨,火光幽蓝。
灯后,立着一个戴青铜面具的人,面具额心,缺了半枚“还”字。
青铜人手中握着一把“钥匙”——
那是一段脊椎骨,骨节被磨得发亮,第七根棘突上,刻着极细的“庭”字。
他俯身,将脊椎插入最中央那口巨钟的钟钮。
钟钮锈蚀,却在骨钥匙触及的瞬间,发出婴儿啼哭般的“咯咯”声。
血面翻涌,一条通体雪白的“鲵”破水而出。
鲵身人面,额生青纹,正是第四劫蛹——“潜鳞”。
它开口,声音却是沈星澜:
“陆惊鸿,你要钥匙,自己来取。”
折梅亭内,陆惊鸿以竹箫抵唇,吹出一缕暖风。
风里有木屑、有血、有春草初生时的潮腥。
箫声穿过雪野,抵达哑河。
潜鳞闻声,青纹骤裂,雪白的躯体寸寸剥落,露出内里真正的“锁”——
那是一枚心脏,心脏外包裹着返魂木的树皮,木皮上刻着密密麻麻的咒纹。
咒纹最中央,是一句问句:
【我是谁?】
青铜人抬手,摘下面具。
面具下,是沈星澜,却又不完全是——
他右眼是沈星澜的黑,左眼却是阮青鸾的灰翳。
“我替他们答。”
少年声音重叠,像两个人同时开口:
“你是萧庭,是端敬太子,是母仪天下的‘容器’,也是……杀死我的凶手。”
午夜。
折梅亭外,雪忽然成了雨。
雨里,萧庭赤足而来,手里提着一盏空灯。
灯骨是返魂木,灯罩却缺了一面,缺口处滴滴答答落着血。
“我来交钥匙。”
少年声音清冽,“但我要换一个问题。”
沈星澜和阮青鸾立于雨中,半身是雪,半身是血。
“问。”
萧庭抬手,将碎玉扣抛向空中。
玉扣在雨里旋转,裂痕中映出前世最后一幕——
他看见自己五岁的身体被一剑洞穿,执剑人是谢无咎;
却又看见谢无咎跪在火里,以血在雪上写:
【以吾之身,偿彼之魄。】
“告诉我,”萧庭的声音混在雨里,“那一剑,究竟是谁递给他的?”
沈星澜的右眼骤然淌血,阮青鸾的左眼却流下黑泪。
重叠的声音,第一次出现裂缝:
“是……”
雨声忽然静止。
碎玉扣在空中炸成齑粉,齑粉化作无数青色萤光,飞向哑河——
第四劫蛹,应声而碎。
哑河干涸。
三千口编钟被血锈黏合,铸成一座巨大的“无字碑”。
碑前,陆惊鸿以箫掘土,埋下一截返魂木。
木上无字,只刻一道指纹——萧庭的指纹。
“等春草再长,”他轻声道,“碑会裂开,里面会爬出一个孩子。”
“那孩子不会记得前世,也不会记得我们。”
“但他会带着第四把钥匙,去找剩下的三只劫蛹。”
雪停了。
折梅亭的风灯熄灭,灯罩裂口处,最后一滴雨落下,正好落在返魂木上。
木心,轻轻跳了一下。
京师宵禁已废,却没人敢在子时后出门。
因为“幽市”开了——一座只在三更至五更出现的集市,无人知晓它从哪里迁来,也无人知晓它天亮后归于何处。
今夜,它以一座废弃的斗兽场为壳,红灯笼高挂,却用黑纱蒙光,照得买卖双方都像纸人。
市口悬着一块木牌,牌上血书:
“以骨易骨,以梦换梦。”
斗兽场中央,摆着一张乌木长案。
案后坐着一个没有脸的人——字面意义上的无脸:整张面皮被完整剥去,只留平滑的肌肉在灯火下微微跳动。
无脸人面前,排着七只琉璃匣,匣盖透明,盛着七段形态各异的骨:
一段指骨、一段趾骨、一段椎骨、一段肋骨、一段耳骨、一段舌骨、一段心骨。
心骨最小,像一粒未熟的杏核,却跳动着淡金色的光。
买家陆续进场。
第一个,是萧庭。
少年披着不合身的狐裘,腰间别着一盏空灯,灯骨返魂木,灯罩缺一面——正是前夜裂开的折梅灯。
他把空灯放在案上,声音不高,却在寂静的斗兽场里撞出回声:
“我要那段椎骨。”
无脸人没有嘴,却有声音从腹腔里传出:
“椎骨属‘负碑’,价三千怨魂,或一截帝王骨。”
萧庭抬手,指尖划破自己掌心。
血滴在案上,凝成一枚小小的骨牌——牌面赫然是“端敬太子”四字。
无脸人伸出同样没有皮的指,拈起骨牌,轻轻一掰。
骨牌断作两截,一截化作幽蓝火焰,一截化作黑蝶飞入匣中。
椎骨应声而起,浮到萧庭面前,像一尾离水的鱼。
交易完成,无脸人腹腔里的声音却补了一句:
“幽市只认骨不认人,若骨非你所有,当场反噬。”
萧庭没回头,椎骨已没入他袖中。
灯火照不到的地方,他的影子比旁人短了一截——
那截影子,留在案前,正被无脸人慢慢拼回脸上。
第二个买家,是沈星澜。
他来得无声,像一道被忘记的影子。
斗篷下,他的右眼缠着黑纱,左眼却嵌着一枚灰色蝶翼——阮青鸾的眼。
他把蝶翼摘下,放在案上:
“换那段舌骨。”
舌骨细若柳叶,呈暗红色,像含而未吐的话。
无脸人腹腔里的声音却第一次迟疑:
“舌骨已有人预订。”
话音未落,斗兽场穹顶裂开一道缝。
一片雪落进来,雪里裹着一缕极细的歌声——
“俺曾见金陵玉殿莺啼晓……”
是阮青鸾。
她没死,却也不再是人。
雪片落地,凝成一个半身透明的女子,喉间空空,却仍在唱。
她指向沈星澜的胸口,那里跳动的,是她的“心”。
无脸人叹息:“赊梦人到了。”
所谓“赊梦”,是以将来某日之梦,换今日之骨。
阮青鸾以“永不再见沈星澜”为价,赊下舌骨。
沈星澜若点头,舌骨归他;若摇头,蝶翼碎,阮青鸾魂飞。
他沉默良久,最终伸手,覆在蝶翼上。
蝶翼化灰,舌骨却飞向阮青鸾,没入她喉中。
她第一次唱出了声音,却是沈星澜自己的嗓音:
“替我活下去。”
交易完成,沈星澜转身。
他的影子留在原地,被无脸人剪下一角,缝进阮青鸾透明的影子里。
第三个买家,出现得最晚。
他披着雪色斗篷,斗篷下却不是人,而是一具空壳——
以返魂木雕成的“陆惊鸿”,木心早被虫蛀空,此刻由一条极细的银链牵引,像傀儡。
真正的陆惊鸿,远在折梅亭,却借木人开口:
“我要那段心骨。”
无脸人第一次站起。
他没有脸,却有一张“骨”——
由七段骨拼成的面具,正戴在空壳脸上。
面具的右眼处,缺一段指骨;左耳处,缺一段耳骨。
“心骨不卖。”无脸人腹腔里的声音第一次带笑意,“只赌。”
赌法诡异:
以赌者“最珍贵却尚未得到”之物,押一段骨。
若赢,得心骨;若输,押品归幽市,永不可得。
陆惊鸿的木人沉默片刻,最终抬起手,按在自己心口——
那里,有一粒尚未发芽的种子。
种子外壳是返魂木,内核却是苏瓷前世自刎时溅在昭台宫墙上的一滴血。
“我押它。”
赌局开始。
无脸人掷出一枚骨骰,骰面没有点数,只有七个时辰:
子、丑、寅、卯、辰、巳、午。
骰落,停在“卯”。
卯时,天将亮未亮,最混沌的时辰。
陆惊鸿的木人忽然裂开,裂缝里涌出青色萤光,萤光凝成一只极小的手,手心里托着……
一只尚在跳动的心骨,却并非金色,而是幽蓝。
无脸人第一次后退。
幽蓝心骨,不属于任何人,只存在于“尚未发生”的未来。
赌局未分胜负,幽市却先崩塌。
红灯笼一盏盏熄灭,斗兽场穹顶塌陷成雪。
无脸人最后的声音,散在风里:
“骨主现世,幽市永闭。”
雪落无声,幽市散场。
七段骨化作七道流光,飞向不同方向。
椎骨落入萧庭袖中,他低头,看见自己影子终于完整。
舌骨附在阮青鸾喉间,她第一次能唱自己的歌。
心骨却悬在半空,迟迟不肯远去,像在等一个尚未出生的孩子。
陆惊鸿的木人碎成木屑,屑中滚出那粒种子。
种子落地,雪里立刻生出一株青色小草,草叶舒展,像极小的手,指向北方。
真正的陆惊鸿,在折梅亭,忽觉心口一疼。
他低头,看见自己竹臂上,长出一粒新芽。
芽尖,是一行极细的字:
【骨主是你。】
无灯渡再度结冰。
冰面上,立着七道极浅的脚印,脚印尽头,是一只空荡荡的琉璃匣。
匣盖已碎,七段骨皆去。
只在匣底,留下一行血书:
“第七段骨,尚未诞生。
诞生之日,骨主将亲手折断它。”
雪落,血书被覆盖。
无人知,第七段骨,会在谁的体内,长出第一缕春芽。
——幽市闭,七骨散。
萧庭得“椎骨”,影成;
阮青鸾得“舌骨”,声回;
陆惊鸿得“骨主”之名,却失“心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