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师在黎明前忽然空了。
不是人走城空,而是“昼雪”——一种只在白昼降落的细灰雪,落地无声,却将颜色尽数吞没。
朱墙成了灰墙,血旗成了素旗,连乌鸦的羽色也褪成惨白。
更古怪的是,雪里藏“字”。
行人以手拂雪,便能在地面看见一行行断续的墨字:
“——第七段骨,在昼雪之下。”
字迹每一次被看见都不同,像雪自己在改口。
皇城司下令封街,却挡不住好奇的童子。
他们蹲在雪里,用指尖描字,描到最后一笔,指尖便会少一块肉,雪里多一粒红豆。
于是坊间又传:
“昼雪吃人。”
午后,灰雪最浓时,东城“观象台”的铜镜忽然自己翻身。
镜面本朝向天穹,此刻却转向地面,像一枚巨眼俯瞰人间。
镜中映出的不是天,也不是地,而是——
一座“倒立的京师”。
倒京师的街道与正京师重合,却空无一人。
唯有一个孩子,赤足走在倒立的朱雀大街上。
孩子生得与阿还一模一样,只是眉心无痣,而是一片空白。
孩子每走一步,正京师的地面便凸起一块,像被无形的足尖顶起。
拱起的雪包下,隐约露出乌木棺角。
棺角上,雕着一只张口的鲵鱼。
观象台的值守校尉奔去报信,却在半途化作一尊石像——
石像的嘴被灰雪封住,只余一句无声的惊呼。
萧庭独自一人来到空城。
他如今十五岁,身高仍不足五尺,影子却比他长一倍。
影子的心口处,有一段椎骨在皮下蠕动,像一条不肯冬眠的蛇。
椎骨指引他走到朱雀大街中央。
那里,雪包已隆起成丘。
他用短匕划开雪皮,露出整副乌木棺。
棺盖没钉,只用一根红线缠了三匝。
红线断开的一瞬,整座京师响起一声极低的钟鸣——
声音自地底传出,震落屋檐积雪,却无人听见。
棺内没有尸骨,只有一面铜镜。
镜面蒙尘,却映出萧庭的倒影。
倒影的眉心,赫然嵌着第七段骨——
那是一粒尚未成形的心骨,只有豆大,却跳得比萧庭自己的心脏更急。
镜中倒影对他开口,声音却是他自己的童音:
“你来早了。”
萧庭伸手触镜,镜面顿时化作水面。
水波里浮出一卷黄帛诏书,诏书无字,只盖一方朱印——
印纹是一只青鸾,鸾喙衔着“昏”字。
诏书展开,空白处渐渐显影:
先是皇城大火,再是谢无咎与苏瓷并肩立于金阙,却都戴青铜面具;
最后,是萧庭自己,倒卧在空棺旁,心口空洞。
每显一影,诏书便短一寸,像被火舌舔噬。
等影成灰烬,诏书只剩最后一行朱印:
“——以未生之心,偿未竟之业。”
萧庭合上诏书,镜面重新凝为铜镜。
镜中倒影却已消失,只剩那粒豆大心骨落在镜背,像一颗被冻住的泪。
他将铜镜反扣,镜背与棺底“咔哒”一声吻合——
朱雀大街的雪包瞬间平复,棺与镜沉入地底。
地表只留下一行灰雪写就的小字:
“——昼雪止,空城闭。”
日斜,灰雪骤停。
停得突兀,像被一把看不见的刀横腰斩落。
雪停处,所有颜色一起归来:
朱墙复朱,血旗复赤,乌鸦振翅,羽色如墨。
唯独不见了那些描字的孩童——
他们留在雪里的红豆,已长成一排极小的赤伞菇,伞面下悬着细若发丝的铜铃。
风一吹,铃声清脆,却无人听见。
因为铃声只在“倒京师”里回荡。
空城闭后,真正的市集才开张。
地点仍在朱雀大街,但时间挪到了“影时”——
即每天正午与正午的影子重叠的一瞬,长短相抵,光影相吞。
影市没有摊贩,只有买主。
他们带来各自的影子,在街中央铺一张黑布,影子便自动从脚底爬出,化为人形,开始兜售自己。
第一个影子,卖的是“记忆”。
它从萧庭的靴底爬出,手里托着那粒豆大心骨,开价:
“一段未生之忆,换一具未死之躯。”
第二个影子,卖的是“声音”。
它来自陆惊鸿的竹臂,指尖挑着一缕灰雪,开价:
“一声未唱之歌,换一截未枯之木。”
第三个影子,卖的是“颜色”。
它来自阮青鸾的残魂,袖中飞出一只灰蝶,开价:
“一滴未落之泪,换一夜未黑之灯。”
买主们围着影子,却无人敢出价。
因为影市有个铁律:
买走之物,必须在“影时”结束前用掉,否则买主与影子一起消失。
正午影时,将尽未尽。
萧庭忽然抬手,以短匕划破自己掌心。
血滴落在卖“记忆”的影子手里,影子一怔,随即大笑——
笑声却是沈星澜的声音。
“成交。”影子将豆大心骨塞进萧庭空出的掌心,自己则化作一道血线,钻入地底。
与此同时,卖“声音”的影子被陆惊鸿以竹箫贯穿,箫孔吸走灰雪,影子碎成木屑。
卖“颜色”的灰蝶被阮青鸾虚影吞回,蝶翅在她喉间化成一声极轻的:
“……星澜哥哥。”
影时终了,朱雀大街的太阳与影子同时碎裂。
碎光里,浮现一座极小的石塔,塔身刻着:
“——第七段骨,藏于塔心。”
石塔立在空城最中央,塔高不过三尺,却投下极长的影子,一直伸到无灯渡。
塔门无锁,只悬一铃。
铃舌是一截极细的心骨,豆大,却跳得比塔影还急。
萧庭伸手触铃,骨铃无声。
他忽然明白:
“未生之心,需以未生之血唤醒。”
他咬破指尖,血珠落在铃舌。
铃舌化光,塔门自开。
塔内空无一物,唯有一面铜镜,镜背朝上。
镜背映出萧庭的倒影,倒影的心口,缺一段骨。
那段骨,正是他方才买回的“未生之忆”。
他抬手,将豆大心骨按进镜背。
镜像翻转,铜镜化作水面,水波里浮出一行字:
“第七段骨,已归位。”
春分前夜。
空城忽闻鸡鸣,却不见鸡。
鸡鸣来自塔心铜镜,一声一声,像春草破雪。
塔影开始缩短,缩短处生出一株青色小草。
草叶舒展,托着一只极小的铜铃。
铃舌,是萧庭方才归位的心骨。
风过,铃声清脆,却只在“倒京师”里回荡。
正京师的百姓们,只听见一声遥远的、婴儿般的笑。
那笑声,是第七段骨的第一声心跳。
旧岁将尽,新岁未至。
京师的长街忽然挂起万盏春灯,灯面却一律雪白,只以朱笔写“归”字,血淋淋的,像满城都在招魂。
凤仪宫偏殿,苏瓷临窗而坐。
她腕上的银链已断,却留下四道极细的痕,幽蓝、赤金、紫晕、青碧,像四条潜伏的蛇。
春枝捧茶进来,声音压得极低:
“娘娘,外头传,北城门的守军全死了。”
“怎么死的?”
“灯里藏的香。”春枝指尖发抖,“闻者入梦,梦中自刎。”
苏瓷垂眸,茶烟氤氲里浮现一行小字——
【断香楼,以梦杀人。】
她忽地起身,从妆奁最底层取出一物:
那是一枚半旧香囊,鸾尾绣“谢”字,囊口却用红线缝死。
当日阿还襁褓中所留之物,她一直未敢拆开。
指尖挑断红线,香囊里滚出一粒干枯的山茶籽、一截焦黑发丝、半片薄如蝉翼的……人皮。
人皮上以血写着生辰八字:
【大胤端敬太子萧庭,生于辛卯年十一月十五。】
正是阿还的生辰。
同一夜,北镇抚司旧址。
断壁残垣下,沈星澜负手而立,一袭飞鱼服染透雪色。
他脚边,横陈数十具尸体,皆着守军服,面色安详,唇角含笑。
沈星澜指尖拈着一盏白灯,灯芯以人发为芯,燃着幽绿火苗。
火苗里,浮出阮青鸾的脸——
她左眼空洞,右眼红痣妖冶,声音沙哑:
“星澜哥哥,你终于肯与我同梦。”
沈星澜低笑,笑意却像冰棱:
“我要的不是梦,是谢无咎的命。”
灯焰“啪”地爆响,阮青鸾的影子碎成千万只黑蝶,蝶翼上皆现同一幕——
少年谢无咎,跪在昭台宫废墟,以匕首划破五岁太子的喉。
血溅在他眉心,凝成一粒朱砂痣。
子时,昭台宫废井。
谢无咎抱膝而坐,怀中婴儿已啼哭至无声。
婴儿没有朱砂痣,却与阿还生得一模一样。
井壁渗水,滴答落在婴儿脸上,像一场永不止息的小雨。
谢无咎以指尖蘸水,在井壁写下一行字:
【阿庭,别怕。】
字迹未干,井口忽然投下一道纤细的影子。
苏瓷攀绳而下,落地时,雪白中衣已湿透。
四目相对,一时无声。
最终,是苏瓷先开口,声音轻得像怕惊碎什么:
“你为什么不逃?”
谢无咎抬眼,眸色深得像井底的水:
“逃去哪里?天下皆笼。”
他顿了顿,忽地笑了:“况且,我若逃了,你怎么办?”
苏瓷蹲下身,指尖碰了碰婴儿的颊:“那……阿还呢?”
谢无咎沉默良久,从怀中取出一物——
那是一枚断剑残片,剑身刻“听雪”二字。
“真正的阿还,在太后手里。”他低声道,“这孩子是替身,亦是钥匙。
太后要用他,开昭台宫地下的‘归鸿阵’。”
苏瓷指尖一颤:“归鸿阵?”
“逆转生死之阵。”谢无咎声音哑极,“需以帝王骨、忠臣魂、慈母血为祭。
太后……想做真正的端敬太后。”
冬至后第二十五日,京师谣诼四起:
“昭台宫闹鬼,夜闻童哭。”
“断香楼散灯,一盏一命。”
“九千岁私藏太子,意图逼宫。”
御书房内,萧昱批折子的手一顿。
朱砂笔坠地,溅开一朵小小的血梅。
内侍跪地:“陛下,太后请您慈宁宫赏灯。”
萧昱垂眸,忽然笑了:“好啊。”
他弯腰拾起朱砂笔,笔尖在指腹轻轻一划——
血珠滚落,在雪纸上写下一行字:
【母后,儿臣来杀您了。】
同日,凤仪宫。
苏瓷收到一封没有署名的信。
信笺以人皮为纸,血字蜿蜒:
“今夜亥时,断香楼,以血偿梦。——陆惊鸿”
她指尖微颤,信笺却在掌心自燃,化作一缕青烟。
青烟凝成一只青色鸾鸟,鸟喙衔着一粒金砂,金砂里映出陆惊鸿的脸——
他立于断香楼顶,白衣染血,断臂处垂着空荡荡的袖管,另一只手握着一截断剑。
剑尖,挑着一盏白灯。
灯里,困着阮青鸾的魂魄。
亥时,断香楼。
楼高九层,飞檐悬铃,铃皆人骨所制,风过声如婴啼。
苏瓷一袭素衣,赤足踏雪而来。
楼门大开,门内却空无一人,只中央摆着一面巨大的铜镜。
镜中映出她十五岁的模样——
少女立于扬州瘦西湖,身后桃花如雪,少年陆惊鸿以柳枝为她编环,低声道:
“阿瓷,等我娶你。”
镜外,苏瓷抬手,指尖碰了碰镜面。
镜面忽然泛起涟漪,少年陆惊鸿竟自镜中走出,眉目如昔,断臂已生。
“阿瓷。”他微笑,“我来接你回家。”
苏瓷却后退一步,声音极轻:“你不是他。”
少年笑意骤冷,面皮寸寸剥落,露出其后真容——
那是一张没有五官的脸,只一张嘴,裂至耳根:
“我是密香,以欲为食。”
铜镜轰然炸裂,碎片化作漫天白灯。
灯里皆困着人影:谢无咎、萧昱、沈星澜、阮青鸾……甚至五岁的阿还。
苏瓷立于灯阵中央,腕上四色血痕忽然浮起,化作四条锁链,锁向她的四肢。
锁链尽头,是太后。
太后立于最高处,手持一盏青灯,灯芯燃着一缕极细的火——
那是苏瓷眉心朱砂痣所化。
“归鸿阵已开。”太后微笑,“只差最后一滴——慈母血。”
她抬手,灯焰化作青色鸾鸟,直扑苏瓷心口。
电光火石间,一道黑影破窗而入——
谢无咎以身为盾,挡在苏瓷面前。
鸾鸟穿透他胸口,血溅在苏瓷脸上,滚烫。
他低头,在苏瓷耳边轻声道:
“阿瓷,闭眼。”
苏瓷却伸手,抱住他腰,声音哽咽:
“这一次,我不闭。”
谢无咎的血落在地上,竟凝成一株青色小草。
草叶舒展,瞬间蔓延整座断香楼。
白灯一盏盏熄灭,被困的人影纷纷跌落。
萧昱、沈星澜、阮青鸾……甚至阿还,皆在瞬间苏醒。
太后脸色骤变:“不可能!归鸿阵需帝王骨——”
“帝王骨在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