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香楼内,时间仿佛被血凝固。
谢无咎的重量几乎全压在苏瓷身上,温热的血浸透她素白的中衣,烫得她心口抽搐。
那句“我不闭”还哽在喉间,带着她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颤音。
太后立于高台,手中青灯因吸收了谢无咎的心头血而光芒大盛,那只由灯焰化形的青色鸾鸟虚影愈发清晰,发出无声的尖啸,再次锁定了苏瓷——慈母血,仍是阵眼所需最后一步。
“真是感人的戏码。”太后的声音冰冷,不带一丝波澜,“可惜,九千岁的血,脏了哀家的阵。不过,真龙孽种的骨血,倒也勉强充数。”
她话音未落,那青鸾虚影再次俯冲而下!
苏瓷瞳孔骤缩,几乎是本能地,她腕间那四道幽蓝、赤金、紫晕、青碧的细痕骤然爆发出刺目光芒。不再是潜伏的蛇,而是苏醒的龙!
四条光链自主飞旋而出,并非迎向青鸾,而是猛地扎入她脚下那株由谢无咎鲜血滋养生成的青色草丛中。
草叶疯长,瞬间缠绕成一面藤蔓护盾,硬生生挡住了青鸾的扑击。
轰——!
气浪翻滚,吹熄了周遭无数白灯。刚刚苏醒的萧昱、沈星澜等人被这股力量推得踉跄后退。
苏瓷闷哼一声,喉头涌上腥甜。她低头看向怀中气息迅速衰弱的谢无咎,他脸色苍白如纸,唇角却勾着一抹极淡、极满足的弧度,灰败的眼眸死死锁着她,仿佛在说:看,你还是在意我的。
“疯子……”苏瓷咬牙,不知是在骂他,还是在骂此刻心头剧痛的自己。
“苏家血脉……果然特殊。”太后眼中闪过极致的热切与贪婪,“可惜你尚未完全觉醒!今日正好,以你之血,完我归鸿大道!”
太后弃了青灯,双手结印,整座断香楼的骨铃疯狂摇动,婴啼般的声浪化为实质的音波,层层压向苏瓷。那青鸾虚影也长鸣一声,体型暴涨,再次蓄力。
“阿瓷!”
“娘娘!”
萧昱和春枝同时惊呼,却都被那恐怖的威压逼得无法上前。
沈星澜眼神晦暗不明,飞鱼服下的手紧握成拳,似在挣扎。
阮青鸾的魂魄虚影在一旁尖笑,充满了报复的快意。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啧,真吵。”
一个慵懒却带着极致冷意的声音突兀地响起,打破了凝滞的杀局。
楼顶的破窗处,陆惊鸿不知何时去而复返。他依旧白衣染血,断臂空袖飘荡,另一只完好的手却拎着一坛刚刚拍开泥封的烈酒。
他看也没看下方的混乱,仰头灌了一大口,随即猛地将酒坛向下倾泻。
酒液并非洒落,而是在半空中无火自燃,化作漫天碧绿色的火雨,精准地扑向那些发出噪音的骨铃!
叮铃铃——咔嚓!
骨铃遇火即焚,发出的不再是婴啼,而是凄厉的鬼啸,随即纷纷炸裂成粉末。
音波大阵,瞬间被破!
太后术法被强行打断,反噬之力让她身形一晃,嘴角溢出一丝鲜血。她猛地抬头,看向楼顶的陆惊鸿,眼中杀机毕露:“陆家小子,你要反悔?”
陆惊鸿嗤笑一声,用酒坛遥遥一指太后:“老太婆,你搞错了。我答应的是‘以血偿梦’,可没答应看你演这出恶心人的戏码。”
他目光转向下方的苏瓷,眼神复杂了一瞬,很快又变得玩世不恭:“阿瓷,这老妖婆的梦太脏,不值得赔上你的命。哥哥我今天心情好,这债,改日再找你讨。”
说完,他根本不给太后反应的时间,将剩余的酒液猛地泼向那巨大的青鸾虚影。
“唳——!”
碧火缠上青鸾,鸾鸟发出痛苦的哀鸣,身形顿时虚幻了几分。
趁此间隙,陆惊鸿对苏瓷快速说了一句:“地底有路,谢无咎那疯子早挖好了!”话音未落,他人已如一片白羽,轻飘飘地遁出窗外,消失在夜色中。
太后气得浑身发抖:“给哀家抓住他!!”
然而此刻,苏瓷已抓住了这稍纵即逝的机会。
陆惊鸿的话点醒了她。谢无咎从来都是算无遗策的疯子,他敢来,必定留有后手。
她不再犹豫,腕间四色光链收回,不再是防御形态,而是猛地向下刺入地面!
“轰隆!”
地面应声裂开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洞口,阴冷的风夹杂着泥土的气息从中涌出。果然有路!
“春枝,带阿还走!”苏瓷厉声道,同时奋力将昏迷过去的谢无咎推向洞口方向。
春枝反应极快,抱起刚刚苏醒还有些茫然的小阿还,率先跳了下去。
苏瓷正要紧随其后,太后狰狞的声音已然逼近:“休想!”
那被碧火灼伤的青鸾虚影竟不顾伤势,再次扑来,目标直指苏瓷心口!
苏瓷避无可避!
就在这时,一道黑影猛地蹿出,竟是沈星澜!他并未攻击青鸾,而是横身挡在了苏瓷与青鸾之间。
“噗——!”
青鸾的利爪穿透了他的肩胛,鲜血喷溅。
沈星澜闷哼一声,回头看了苏瓷一眼,眼神复杂难辨,有痛楚,有一丝悔意,最终化为决绝:“走!”
苏瓷一怔,来不及细想,咬牙最后看了一眼混乱的现场——太后的愤怒,沈星澜的阻滞,萧昱试图冲过来却被人拦住——她不再犹豫,转身跃入地道。
在她身影消失的刹那,地道入口轰然闭合,仿佛从未出现过。
断香楼内,只留下太后愤怒的咆哮,沈星澜压抑的痛吟,以及……地上那一滩属于谢无咎的、尚未干涸的鲜血。
地道黑暗潮湿,向下蜿蜒。
苏瓷背起彻底失去意识的谢无咎,他的血染红了她的背脊,冰凉粘腻。春枝抱着阿还,紧跟在后。
不知跑了多久,前方出现微弱的光亮。
那是一处隐秘的地下石窟,壁上镶嵌着几颗夜明珠,角落里堆放着清水、伤药和干粮——果然是谢无咎的风格,永远备着后路。
苏瓷将谢无咎小心平放在铺着干燥稻草的石床上,他心口的伤狰狞可怖,气息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
春枝在一旁小声哄着受惊的阿还。
苏瓷撕开他胸前的衣襟,看着那几乎洞穿心脏的伤口,手忍不住颤抖。她拿出伤药,仔细清理、上药、包扎,动作熟练却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慌乱。
“九千岁……”她低声唤了一句,声音沙哑。
没有回应。
石窟里只有阿还细微的啜泣声和她的呼吸声。
她看着他毫无血色的脸,前世被他亲手扼杀的画面与今生他一次次挡在她身前的场景交织碰撞,心乱如麻。
恨吗?自然是恨的。
可为何见他濒死,心会这样痛?
就在她心神恍惚之际,谢无咎的睫毛忽然颤了颤,艰难地睁开一条缝。视线涣散了片刻,才聚焦在她脸上。
他扯出一个极其虚弱却依旧带着偏执的笑,气若游丝,却字字清晰:
“阿辞……你为我……哭了……”
苏瓷包扎的手猛地一紧。
谢无咎痛得蹙眉,却笑得愈发满足,仿佛得到了世间最珍贵的宝物。他用尽最后力气,抬起染血的手指,想要碰碰她的脸。
“值了……”
话音未落,那只手骤然垂落,再次陷入深度昏迷。
苏瓷僵在原地,看着他再次昏死过去的脸,和他垂落的手,脑中嗡嗡作响。
地下石窟陷入死寂,唯有夜明珠冷清的光辉笼罩着三人,仿佛与外面那个危机四伏的疯狂世界短暂隔绝。
但苏瓷知道,这只是风暴眼中短暂的平静。
太后绝不会善罢甘休,断香楼发生的一切即将在朝野掀起滔天巨浪。
而她身边的这个男人,这个她恨之入骨又屡次救她于危难的男人,正游走在生死边缘。
她接下来的每一步,都将至关重要。
地下石窟里,时间失去了意义。
夜明珠冷清的光晕下,谢无咎的呼吸微弱得几乎要融入石壁渗出的水声里。
苏瓷指下是他冰凉皮肤下缓慢艰难搏动的心跳,每一次微弱的起伏,都像踩在她紧绷的神经上。
她刚刚替他止住了心口那道可怕创伤的血,敷上了最好的金疮药。可那伤太深,几乎触及心脉,加之太后那诡异青鸾的邪力侵蚀,寻常药物只能暂缓,无法根治。
“小姐……”春枝抱着终于睡去的阿还,声音发颤,“千岁爷他……”
“死不了。”苏瓷打断她,声音冷硬,不知是在说服春枝,还是在告诫自己。她目光扫过角落那些谢无咎提前备下的物资,除了清水伤药,竟还有几套干净的衣物,甚至有一小盒她年少时喜欢的松子糖。
他算尽一切,连她的喜好都算在内,唯独没算准自己会不会死。
真是疯子。
她压下心头翻涌的复杂情绪,仔细检查他的情况。高热开始蔓延,他苍白的皮肤下透出不正常的绯红,嘴唇干裂,即使在昏迷中也因痛苦而紧蹙眉头。
必须尽快找到能克制那邪力侵蚀的东西。
她的目光落回谢无咎苍白的脸,忽然想起他昏迷前那句“石髓”。
石髓?这东西通常生于极阴之地,蕴含地脉精华,有镇定安神、化解邪祟之效。或许真能中和那青鸾邪力。
但这石窟空空,何处去寻?
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抚过腕间那四道细微的痕印。
自从重生后,这对苏家血脉的感应似乎敏锐了许多。她闭上眼,尝试将一丝极细微的精神力探入身下的石床,顺着石壁向下蔓延。
黑暗中,感官被无限放大。她“看”到了石壁的纹理,感受到了地下水的流动,甚至……感知到极深处,一点温润醇和的能量波动。
就在这石床正下方!
她猛地睁开眼,抽出谢无咎枕下的短匕,毫不犹豫地开始撬动石床边缘的石板。春枝吓了一跳,连忙将阿还安置好,过来帮忙。
石板沉重,两人费尽力气才撬开一块。下面并非实心,而是一个狭窄的天然石缝,一股更阴冷的气息涌出,其中夹杂着一丝奇异的暖意。
苏瓷伸手探入,指尖触到一块鸡蛋大小、触手温润莹滑的石头。将其取出,只见那石头通体呈半透明的乳白色,内里仿佛有氤氲的光华流动,正是上好的石髓。
她心中刚升起一丝希望,却忽然发现,在取出石髓的原处,竟垫着一块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玄色布帛。
鬼使神差地,她将那块布帛也取了出来。
展开一看,并非布帛,而是一面材质奇特的玄色小旗,旗面绣着暗金色的复杂纹路,中央是一个狰狞的张口鲵鱼图案——与白日里朱雀大街雪包下那乌木棺角上所雕,一模一样!
旗子入手冰凉,一股难以言喻的森寒气息顺着指尖钻入体内。
几乎是同时,石床上昏迷的谢无咎猛地抽搐了一下,无意识地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心口处刚刚止住的鲜血又隐隐渗了出来。
苏瓷心头一跳,瞬间明白:这旗子与那乌木棺有关,甚至可能与谢无咎身上的秘密息息相关!它散发的气息,竟能引动他沉重的伤势。
她立刻想将旗子扔回原处,目光却猛地被旗角一行极小的、几乎与暗金纹路融为一体的字吸引住了。
那字迹,她熟悉得刻骨铭心——是她前世十四岁时,尚且稚嫩的笔迹!
【谢郎亲启】
她的呼吸骤然停滞。
这是……她前世及笄礼前,偷偷绣了想送给当时还是她“小瞎子”护卫的谢无咎的香囊!后来苏家突变,她仓促间将其遗落,再后来,便是血海深仇,她早忘了这微不足道的小事。
为何它会在这里?还被如此珍重地折叠,垫在温养石髓的下方?旗面的鲵鱼图腾和诡异纹路又是怎么回事?她的那个香囊,明明绣的是青鸾!
一个荒谬又令人心悸的猜测浮上心头:这东西,或许很早之前就被调换了?甚至可能……与她苏家的秘辛有关?
她猛地看向谢无咎。
他究竟知道多少?又隐瞒了多少?
“咳……”谢无咎又咳出一口黑血,眉心的皱痕更深,仿佛正承受着极大的痛苦。
苏瓷攥紧了那面冰凉的小旗,又看看手里温润的石髓,再看看命悬一线的谢无咎,种种疑虑、仇恨、担忧和那说不清道不明的牵扯绞在一起,几乎让她窒息。
最终,她深吸一口气,将那小旗紧紧攥在手心,藏入袖中。
现在不是追问的时候。
她将石髓置于掌心,用匕首柄小心敲下一小块,碾成细粉,混着清水,撬开谢无咎的牙关,一点点喂了进去。
剩余的碎石髓,她敷在他心口的伤处。
效果出乎意料地好。
不过半盏茶的功夫,他体内那股躁动肆虐的邪力似乎被温和的地脉精华缓缓抚平,高热开始消退,呼吸虽然依旧微弱,却逐渐变得平稳悠长。
连他紧蹙的眉头都舒展了些许。
苏瓷稍稍松了口气,瘫坐在石床边,这才感到一阵脱力。冷汗浸湿了她的鬓发,背上的伤口也隐隐作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