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瓢泼,檐角铁马被风撞得凌乱。
苏府正堂灯火彻夜未熄,苏夫人抱着昏迷的苏瓷,泪如雨下,帕子换了一条又一条,仍止不住女儿唇边溢出的黑红。
“阿瓷……再撑半刻,宫里御医已在路上。”
苏夫人声音颤得几乎碎掉。可话未落,门房小厮跌跌撞撞冲进来:“夫人!外头……二小姐求见,说有事情找老爷!”
二小姐——阿灼,如今府中只剩这一位“二小姐”。
苏缙霍然起身,手背青筋暴起:“她还有脸来?!”
阿灼却已自顾掀起帘子,一身素缟,鬓边白花摇摇欲坠。
她扑通跪下,额头重重磕在青石板上,三下便见了血。
“父亲!母亲!女儿无用,救不了二哥……”她泣不成声,膝行两步抱住苏夫人腿,“可我已求了太后,太后亲口答应,只要父亲明日早朝递折子,二哥便能暂押天牢,免死候审!”
一句话,像溺水之人抓住浮木。
苏夫人怔住,泪意未干,眼底已浮出希冀:“当真?”
阿灼含泪点头,又怯怯望向苏瓷:“姐姐最懂律法,若能亲手写状,为二哥陈冤,太后便更好开口……”
苏瓷恰在此时悠悠转醒,听见这句,眸色骤冷。
她吃力撑起身子,嗓音沙哑得像钝刀刮铜镜:“太后……为何突然肯救?”
阿灼指尖一颤,似被戳破心事,却转瞬哭得更大声:“姐姐疑我?我也是苏家血脉,二哥待我如亲妹,我便舍了这条命也值!”
苏缙沉声:“都住口!阿灼,你既说太后肯援手,可有懿旨?”
阿灼摇头,只低声道:“太后口谕,此时若传旨,反叫摄政王生疑。父亲明日早朝,只需携文武百官联名折子,太后自会顺水推舟。”
苏瓷阖眼,掩住一抹讥诮。她太清楚那位太后的手腕——口谕?不过一张空头支票,逼苏家先自乱阵脚。
可苏夫人已乱了。
她攥紧阿灼袖口,像攥住最后一根稻草:“老爷,便听阿灼一次,好不好?阿珩是我们亲生骨肉啊……”
苏缙铁青着脸,却终究拂袖:“明日我进宫。但阿灼,若太后食言——”
“女儿愿以死谢罪!”阿灼抢声,泪珠滚滚,一派赤诚。
……
子时,偏院小佛堂灯火幽暗。
阿灼推门,里头早有一道纤细黑影候着。
那人递上一封密函,声音压得极低:“太后口谕:明日苏缙若敢喊冤,便叫御林卫以‘串供谋逆’之罪,当场锁拿。苏家,一个也跑不了。”
阿灼垂眸,指尖摩挲着函角那枚朱红凤印,唇角微弯,却带出森冷:“告诉太后,苏瓷已起疑。为绝后患,斩草除根要快。”
黑影领命欲走,阿灼忽又唤住:“等等——摄政王那边可有动静?”
“主子放心,摄政王如今自顾不暇。听说……他旧疾复发,吐了血,连大门都不怎么出了。”
阿灼轻笑,推门而出。
夜雨扑面,她仰头,任冰雨冲去唇角那一点得意:苏瓷,看来,你也有今日。
……
苏府角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
谢无咎披玄狐大氅,脸色比雨夜更白,却仍稳稳接住踉跄而来的苏瓷。
“九千岁怎么来了?”苏瓷攥着他衣襟,声音压得极低,“是来看我的笑话的嘛?”
谢无咎指腹抹去她唇角新溢的血,眼底翻涌着血丝:“我已调了刑部暗线,可暂保苏珩一命。但——”他顿了顿,嗓音哑得发涩,“太后与阿灼,已布好局,明日朝堂,你父亲若开口,便是死局。”
苏瓷抬眼,雨水顺着睫羽滚落,像泪:“那便由我开口。”
谢无咎猛地收紧手臂,几乎勒疼她:“你如今连站都站不稳!”
苏瓷却轻轻推开他,眼底是燃尽的冷静:“前世我欠苏家的,今生就算拼上我这条性命,我也要试着保护他们。”
她转身欲走,谢无咎忽从背后拥住她,声音低得发颤:“阿瓷……若我替你杀出一条生路,你可愿……再信我一次?”
苏瓷指尖微顿,良久,只极轻地答一句:“你想要什么?。”
“我不想要什么,只要瓷儿你在相信我一次,可以吗”谢无咎无奈地说着。
“不敢劳烦九千岁了……”苏瓷说完,就走了。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
瓷儿,你真的不愿意在给我一次机会吗?那你为什么要告诉我,你也回来了。让我保持一个幻想,不可以吗?
雨声淹没尾音,却掩不住彼此心跳。
谢无咎闭眼,掩去那一闪而逝的狠戾——明日金銮殿上,谁敢动她,他便叫谁血溅三尺。
……
卯时,宫门初启。
苏缙携折子立于朝堂之下,文武百官窃窃私语。
龙椅之侧,太后凤目微垂,指尖轻抚鎏金护甲,像在等一场好戏。
阿灼跪在御阶左侧,素衣单薄,泪痕未干,却恰到好处地露出腕间一圈乌青——那是来时自己掐的,只为添几分“受逼”之态。
苏瓷由宫人搀扶,一步一咳,跪在父亲身后。
她抬眼,正对阿灼视线。
那一瞬,阿灼轻轻启唇,无声吐字:
“姐姐,救不了。”
苏瓷却只淡淡一笑,指尖忽地一翻,亮出一物——半截染血的发簪,刻着“曹”字篆文。
太后脸色骤变。
苏瓷叩首,声音沙哑却字字清晰:“臣女苏瓷,状告当朝丞相曹嵩,私通北狄,构陷忠良。此簪乃曹相贴身之物,昨夜于苏府祠堂拾得,上沾北狄魂晶之毒,请陛下明鉴!”
话音未落,金銮殿上一片死寂。
阿灼猛地抬头,眼底第一次露出裂缝——那簪子,分明是她昨夜亲手插在曹相发髻上的!
谢无咎立于百官之末,指尖轻敲腰间佩刀,唇角勾起一点冰冷的弧度: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的小凤凰,终于学会啄人了。
而龙椅之上,年轻的帝王缓缓抬手,声音冷冽如霜:
“宣——大理寺卿,即刻重审苏珩弑相一案。涉案者,无论王侯,一并下狱。”
太后指尖一紧,护甲生生折断。
殿外朝阳破云而出,照在苏瓷苍白的唇角。她回头,隔着人海,与谢无咎视线相撞。
那一眼,无声胜万语——
“这一次,我不欠任何人。”
雨脚如麻。苏府祠堂的青砖缝里积了一层薄红,分不清是香灰还是血。
苏瓷被阿檀半扶半抱地送回闺房,门扇阖上的一瞬,她再也压不住喉间腥甜,伏在榻沿吐出一口黑血。
“姑娘!”阿檀吓得魂飞魄散,转身要去叫人,却被苏瓷攥住手腕。
“别惊动……阿灼。”她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她要的就是我死。”
话音未落,外头传来环佩叮当。
苏灼提着琉璃灯,一袭素缟,眼尾还挂着恰到好处的泪珠,推门而入时带进来一阵潮湿的梅香。
“姐姐可好些了?”她放下灯,从袖中摸出一只鎏金小盒,“太后赏的雪蟾丸,我求了半个时辰才得三粒,快服下。”
苏瓷没接,只抬眼打量她。
灯下那张脸,与前世记忆里的我的轮廓分毫不差,唯独颈侧多了一颗朱砂小痣,看来我这个妹妹瞒了我们很多东西?
“阿灼。”苏瓷忽然笑了,唇角血迹未干,衬得那笑格外渗人,“你二哥今夜在诏狱,可有人送饭?”
苏灼指尖一颤,药盒磕在案上,发出清脆一声。
她很快垂眸,再抬眼时已是泫然欲泣:“姐姐莫要怪我……我已求了太后,只是阿灼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个样子,至于,折子……。”
“折子?”苏瓷支起身子,声音轻得像雪落,“还有什么折子?”
“自然是……”阿灼咬了咬唇,似是难以启齿,“将苏家军权上缴,换二哥一命。”
同一时刻,苏夫人正倚在廊下哭求苏缙。雨声太大,她的声音断断续续,像被撕碎的绸:
“老爷!阿灼说太后亲口答应的……只要交出虎符,阿珩就能活……”
苏缙手背青筋暴起,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虎符一交,苏家便任人宰割!”
“可那是你亲生儿子!”苏夫人扑通跪下,抱住他腿,“阿瓷已经吐血了,你还要逼死她吗?”
苏缙闭上眼,喉结滚动。他想起方才祠堂里,苏瓷那句“律法如山”,想起她跪在祖宗牌位前磕破额头仍不肯松口,忽然觉得胸腔里那把刀又绞深了一寸。
雨停。
苏灼从苏夫人房里出来,她没回自己院子,而是拐进了西厢——那里是苏瓷养伤的房间。
窗纸上映出苏瓷单薄的剪影,正伏案写着什么。
苏灼指尖在窗棂上轻轻一敲,声音压得极低:“姐姐,二哥在牢里……给我带了句话。”
苏瓷笔锋一顿,墨迹晕开一小团。
“他说,‘那支曲子,他还欠你半阙。’”阿灼声音里带着哽咽,“若姐姐肯在折子上画押,他便能活着回来,为姐姐吹完整首。”
屋内良久无声。阿灼正要再劝,忽听苏瓷轻笑一声,像碎玉碰冰:
“阿灼,你可知那支曲子叫什么?”
“……不知。”
“那你还敢传话”苏瓷搁下笔,声音温柔得令人毛骨悚然。
前世他死时,我便是哼着这支曲子,看着他咽气的。难道,今世也要这么吗?
窗纸上映出阿灼的剪影,猛地后退半步。
天光未亮。
苏府大门被拍响,御林卫统领亲自押人,说奉太后懿旨,请苏家二小姐即刻入宫“侍疾”。
苏夫人哭喊着要同去,被侍卫冷冷挡开。
苏瓷披衣而起,在铜镜前坐下,指尖蘸了口脂,在苍白唇上轻轻一点。
镜中少女容色如鬼,偏偏眼尾飞红,像刚吸饱了精气的艳妖。
“姑娘!”阿檀捧着披风追出来,“您身子……”
“死不了。”苏瓷系好披风,回眸一笑,“有人比我更急着去死。”
宫门深锁,御道漫长。
苏灼走在苏瓷身侧,袖中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她没想到苏瓷会主动请缨入宫,更没想到太后会允了——这本是她为苏夫人设下的局,如今却像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慈宁宫灯火通明,太后倚在软榻上,手里把玩着一盏鎏金灯。灯芯里跳动的,赫然是昨夜从祠堂带出来的那缕青烟——苏瓷的断甲。
“苏家丫头,”太后抬眼,声音慵懒,“听说你要为兄长求情?”
苏瓷跪下,脊背笔直:“臣女愿以苏家军权,换兄长一命。”
太后笑了,指尖轻弹,那缕青烟便化作一只蓝蝶,扑棱棱飞向苏瓷心口。蝶翅掠过之处,凤羽纹瞬间灼烧,疼得她脸色煞白。
“军权?”太后俯身,护甲挑起她下巴,“哀家要的可不止这个。”
“臣女明白。”苏瓷抬眼,眸中一片澄澈,“臣女这条命,也一并奉上。”
同一时刻,诏狱深处。
苏珩被铁链锁在墙上,胸口一道剑伤深可见骨。狱卒刚走,阴影里便踱出一人,玄衣墨发,指尖把玩着一块染血的虎符。
“九千岁?”苏珩嘶哑开口,“来送我上路?”
谢无咎没答,只将虎符抛进他怀里,声音低得只有两人能听见:“你妹妹在慈宁宫,一盏茶后会毒发。”
苏珩瞳孔骤缩。
“想救她?”谢无咎俯身,在他耳边轻声道,“把你知道的,关于北狄圣女的所有秘密,一字不漏告诉我。”
慈宁宫外,苏灼被挡在殿门外。
她急得团团转,却听里头传来太后一声轻笑:“苏家丫头,你可知哀家为何留你至今?”
苏瓷伏地,声音平静:“因臣女还有用。”
太后抚掌:“聪明。那便用你这条命,换苏家满门——”
话音未落,殿外忽传一声尖啸。一只蓝蝶破窗而入,直扑太后面门。太后惊怒交加,挥袖欲挡,却见那蝶翅一震,竟化作万千星芒,将她整个人笼在其中。
星芒深处,苏瓷缓缓起身,掌心多了一枚血红的玉符——苏家军权真正的信物。
“太后,”她轻声道,“您要的军权,在此。”
“但臣女要的,是您的命。”
殿外,苏灼听见动静,转身欲逃,却被一道黑影拦住去路。
谢摄政王立于雨中,玄衣湿透,眼底却燃着幽蓝的鬼火。
“二小姐,”他声音温柔得令人胆寒,“要去哪儿?”
阿灼后退半步,强自镇定:“摄政王……您不是旧疾复发……”
“哦,看来,二小姐还认识本王?不过你们苏家没有教你礼仪嘛?”摄政王面带微笑,轻轻的说着。
苏灼呆愣在原地许久,不知道自己的情报哪里出错了?
“看来,本王是时候找你父亲喝喝茶,叙叙旧了。”摄政王看着苏灼很久没说话,眸光倏地沉下来,声音也低了半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