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拾拾把金匾往墙角一靠,奶茶杯搁在柜台上,热气还没散。
她刚坐下,外头就传来一阵哄笑。
“瘸子也来打工?你走得动算盘吗?”
“裴家世子不是要娶北狄公主吗?怎么跑来当账房?”
“退婚那天不是挺硬气的?现在装什么可怜!”
她抬眼望出去,一群街童围在拾味坊门口,指指点点。中间那人拄着拐杖,青布长衫洗得发白,左腿空半截裤管挽在腰带上,低头不语。
是裴少卿。
她没动,只端着杯喝了一口。新口味,加了点肉桂,暖得人胃里舒服。
外头闹得更凶了,有小孩捡了石子往他脚边扔。他没躲,也没发火,只是伸手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抖开,声音不大:“姜掌柜,我来应征账房。”
学徒小六从后头探头:“小姐,这人……真要见?”
“见。”她放下杯子,“让他进来。”
裴少卿一瘸一拐跨过门槛,拐杖点地的声音像打更。店里没人搭理他,连扫地的老张都把簸箕扬得哗哗响。
姜拾拾从柜台后走出来,盯着他看了三秒,忽然抬手——把算盘“啪”地扔过去。
他下意识接住,差点站不稳。
“算错一笔,扣一两银子。”她说,“干不干?”
他低头看着手里那把油亮的算盘,手指紧了紧:“干。”
“那就从今天起,试工七日。”她转身回柜台,“小六,带他去后屋,拿旧账本出来。”
小六磨蹭着不动:“小姐,这……真让他碰账?”
“怎么?”她挑眉,“你怕他偷钱?还是怕他算得比你快?”
小六闭嘴了。
裴少卿被带到后屋,地方小,只一张矮桌,一把矮凳。他坐下时腿不太利索,膝盖磕了桌角,闷哼一声,但没出声。
账本一摞摞搬来,全是去年的流水。姜拾拾站在门口看了两眼,走了。
天快黑时,他还在算。
别人早下班了,店里只剩他一个。油灯点着,影子贴在墙上,一动不动。中途他站起来活动腿,瘸着走到门边,扶着门框喘了口气,又回去坐下。
半夜,更夫敲过三更。
库房那边突然传来“哐当”一声,像是东西倒了。
姜拾拾披衣起身,提着灯笼过去。门虚掩着,她推开,看见裴少卿倒在墙角,拐杖摔在一边,整个人蜷着,怀里死死抱着那本旧账。
他哭了。不是抽泣,是憋着声的那种,肩膀一抽一抽,眼泪糊了满脸。
她没说话,走过去,把外袍脱下来,盖在他身上。
他没察觉,还在抖。
她目光落在地上那张纸片上,弯腰捡起。泛黄的纸,边角都磨毛了,上面写着六个字:“裴郎,我知你苦。”
字迹很旧,像是很久以前夹在账本里的。
她看了很久,然后捏着纸条站直,转身要走。
临出门前,她把纸条塞进袖口。
第二天一早,小六来开门,发现账房门开着。
裴少卿已经坐在那儿了,脸洗过,衣裳整了,拐杖靠在桌边。他正低头翻账本,指头在算盘上拨得飞快。
小六愣住:“你……昨儿没走?”
“算完再走。”他头也不抬,“上月十七,茶粉进货记了三回账,多记了五两七钱。”
小六脸一红:“这……这我回头查。”
裴少卿没理他,继续算。
姜拾拾来得晚些,手里拎着两个肉包子。她路过账房,往里看了一眼,把包子放在桌上。
“吃。”
他抬头,迟疑了一下:“谢谢。”
“不吃也行。”她靠门站着,“反正扣工钱不扣饭钱。”
他低头咬了一口,包子烫,咬得太急,差点噎住。
她转身要走,忽然停住:“腿疼得厉害?”
他一僵:“……还好。”
“别硬撑。”她说,“我这儿不养闲人,但也不罚病人。真干不了,趁早说。”
他没接话,只把包子吃完,纸包折了折,收进袖子。
中午,有客人来结上月的团购账。小六算完,客人说不对,两人争起来。
裴少卿听见了,拄拐出来:“我来。”
他接过账本,翻了两页,指着一行:“这里,你们把赠品也算进销售额了,实际应收少二钱。”
客人点头:“对,就是这。”
小六脸涨得通红。
裴少卿把账本递回去:“下次注意。”
姜拾拾在柜台后看着,没说话。
傍晚打烊,她让小六把今日账目拿去给裴少卿过一遍。
小六不情愿,但还是去了。
半个时辰后,裴少卿拄拐出来,把账本递给她:“少记了三笔,共一两八钱。”
她翻开一看,果然。
“你查出来的?”
“小六对过一遍,我再核的。”
她点点头:“行。明天继续。”
他应了声,转身要走,忽然停住:“姜掌柜。”
“嗯?”
“昨天……谢谢你。”
她看着他背影,淡淡道:“别谢我。我让你留,是因为你算得准,不是因为你可怜。”
他背影顿了顿,没回头:“我知道。”
她把账本放回柜台,顺手摸了摸袖口——那张纸条还在。
夜里,她坐在灯下,翻开新账本,写下:“拾味坊·第四十一日。”
笔尖顿了顿,又添一句:“今日营收,七两六钱。账房新人,未出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