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的殡仪馆，还裹着一层没散透的冷雾。焚化区的烟囱只冒出几缕稀薄的青烟，像老人呵出的气，转瞬就被风揉碎在灰蒙蒙的天里。
阳春刚换好藏青色的工作服，口袋里的钥匙串就跟着脚步叮当作响，那声音在空旷的走廊里撞出回声，反倒衬得四周更静了。
他正想着昨夜翻来覆去的疑问，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拖沓的脚步声——是老张。
老张走得极慢，佝偻的背几乎弯成了直角，原本就浑浊的眼睛此刻更像蒙了层霜，眼白泛着不健康的灰，眼袋垂得能接住眼下的阴影。
他身上的炉灰味比往常重得多，连袖口磨破的地方都沾着些黑屑，像是昨夜根本没回家，就守在焚化区熬到了天亮。
“小子，过来点。”老张的声音压得极低，嘴唇几乎没动，气音裹着寒意往阳春耳朵里钻。
他先警惕地瞥了眼焚化区的铁门，门虚掩着，里面黑漆漆的，只有炉口残留的一点暗红余温，像只半眯的眼睛。确认没人后，他才又往前凑了凑，枯瘦的手指下意识地搓着衣角，那上面还沾着没洗干净的油渍。
“洼地……鬼市……那是它的‘地盘’。”老张的喉结滚了滚，像是怕惊动什么，声音压到最低:“不是祭日也不是鬼节，想找东西，就得挑阳气最盛的大中午头——日头正顶的时候，或许能在那地方瞧见点‘旧伤疤’。但……”
他顿了顿，布满沟壑的脸拧成一团，眼尾的皱纹里都藏着悲悯。那神色阳春见过一次，去年有个老人来领车祸去世的孙子，老张递骨灰盒时，脸上就是这种又疼又怕的表情。
“九死一生啊，小子。”老张的声音更轻了，“别指望我这把老骨头。我还想多活两年，给孙子攒点学费——他明年就要高考了。”
说完，老张没再看阳春，也没等他回应，只是拖着沉重的步子往休息室挪。
他的鞋跟磨得只剩半截，走在水泥地上发出“吱呀”的响声，像根快折了的扁担。
那股浓得化不开的炉灰味跟着他飘远，只留下一个沉甸甸的谜团，砸在阳春心里，让他原本就乱的思绪更沉了。
老张吞吞吐吐的话，像根针戳破了记忆的脓包。那夜在鬼市的惊悚情景瞬间涌了上来：坟头堆里的阴风、飘在半空的纸人、还有叶茵吓得发白的脸……
如果不是白雪的亡魂突然出现，让他学公鸡打鸣，驱走鬼市那些邪祟，恐怕他和叶茵早就撂在那片乱葬岗里了。
可白雪的亡魂为什么会在那里出现？难道那邪祟将她的亡魂拘禁于鬼市？应该是这样，那邪崇才能借尸还魂。如果这一推理是正确的，那么，老张所说炉火烧醒了不该烧醒的东西，指的是什么？
阳春攥了攥手心，指尖的凉意让他清醒了些。他走到走廊拐角，瞥见了档案室的铁门——那里或许有答案。
他是殡仪馆的副站长，管着档案室、停尸房和火化区，官不大，腰间的钥匙串却沉甸甸的，串着十几把铜钥匙，每一把都对应着一个藏着死亡秘密的地方。
档案室的钥匙是其中最旧的一把，铜柄上的花纹都被磨平了，只剩下一圈圈浅痕。
插入锁孔时，钥匙“咔嗒”响了一声，像是惊醒了沉睡的老物件。推开门的瞬间，一股混杂着陈年霉味、灰尘味和消毒水的气息扑面而来，呛得阳春忍不住咳嗽了两声。
那味道里还藏着点淡淡的油墨味——是死亡证明书特有的、带着冷意的味道，像无数张白纸叠在一起，压着数不清的告别。
档案室里没有窗户，唯一的光源是天花板上三盏蒙着厚灰的白炽灯，嗡嗡地响着，昏黄的光线勉强照亮了中间的过道，却把四周的阴影拉得更长。
一排排高高的铁皮文件柜沿着墙壁立着，像沉默的卫兵，柜门上用白漆写的年份和区域编号已经模糊不清，只有“2023”“城东”这样的字眼还能辨认，其余的都被岁月浸成了淡白色的印记。
阳春走到中间那张老旧的木桌前，椅子拉开时发出“吱呀”的刺耳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
木桌的漆掉得厉害，露出里面的木纹，桌面上还留着几道深深的划痕，不知道是哪年哪月留下的。
他把钥匙串放在桌上，“当”的一声，惊得柜顶的灰尘簌簌往下掉。
桌上摊着一本硬壳封面的登记册，封面是暗红色的，边缘已经卷了边，纸张泛黄发脆，手指一碰都怕碎了。
登记册上的字迹大多是黑色钢笔写的，有些已经洇开，只有最新的几页用圆珠笔写着，字迹工整，是前两个月新来的实习生填的。
阳春的目光落在桌角的“待处理”文件篮里。那篮子是塑料的，边缘裂了道缝，里面堆着几份档案袋，都是最近需要归档的死亡材料。
他伸手进去翻了翻，很快就摸到了一个牛皮纸档案袋——封面上用黑色马克笔潦草地写着“白雪”两个字，旁边还画了个圈，标注着“车祸致死，特急处理”。
指尖碰到“白雪”两个字时，阳春的心脏猛地缩了一下。
他忘不了，病床上的白雪睁眼时那空洞的眼神——没有焦点，没有温度，像两潭死水。更让他夜里睡不着的，是那抹转瞬即逝的诡异微笑：嘴角只往上挑了一下，快得像错觉，却带着说不出的阴冷，像附在骨头上的蛆，日夜啃噬着他的神经。
那不是白雪。
这个念头又一次在脑子里疯狂盘旋，几乎要冲破喉咙喊出来。
医院的医生说“身体恢复良好，但脑死亡未逆转”，这话像魔咒一样绕着他转。如果只是脑死亡，那具躯壳为什么会动？为什么会笑？那个附在里面的邪祟，到底为什么要选白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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