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社日的晨光裹着麦香漫进咸阳城时,信治议庐的朱漆门正被老卒用铜环叩开。
徐衍站在门内,青衫下摆被攥出几道褶子。
他望着空出来的主位——往日里那把刻着云纹的檀木椅今儿没摆,只留青砖地上一方日晷。
日影刚扫过辰时三刻,外头的人声便像涨潮的渭水般涌来:卖胡饼的老贾拎着半筐芝麻,织绢的阿娘抱着裹襁褓的小娃,连西市最傲气的铁铺掌柜都卸了围裙,手里还沾着黑炭。
徐大人,要关门么?守卒伸手去扶门闩。
徐衍喉结动了动,额角细汗顺着鬓角往下淌。
他瞥见苏檀坐在记录台后,案上摆着盏青瓷灯,灯芯浸在菜油里,明明还没点,倒像先有了光。
再看老姜头,正蹲在门槛上啃草根,灰布衫子沾着灶灰,见他望过来,冲他挤挤眼:怕啥?
上月西坊老钱家争田契,不也没你在?
话音未落,人群里有人喊了句:抽题抽题!
原本攒动的人头霎时静了。
徐衍这才发现,议事厅中央的陶瓮不知何时被搬了来——瓮口蒙着红绸,是嬴子羡教的无主抽签法。
几个孩童挤到前头,最大的那个踮脚掀开绸子,掏出个写着字的竹片,脆生生念:议题:是否重修功德碑。
嗡的一声,人声炸了。
该立!东市米铺的老掌柜拍着大腿站起来,去年秋涝,要不是殿下开了义仓,咱们村得饿死半条街!
金碑立在城门口,让后世都知道十九皇子的恩德!
碑是死的,人是活的!说话的是新科县学的学子,腰间还挂着未褪的儒生长衫,信治议庐的规矩是事归公议,功不私记,若为一人立碑,与旧制何异?
老掌柜的脸涨得通红,抄起桌上的茶碗又放下:你个毛头小子懂什么?
人心得有个落处!
人心的落处该是规矩!学子拔高了声音,上月我阿爹被地痞抢了钱,是信治站的录事带着巡坊队去抓的人——靠的是殿下教的按律当捕,不是殿下本人!
争论像滚水般沸起来。
徐衍攥着袖子往台前挪,刚要开口,却见苏檀举起灯盏,轻轻晃了晃。
火光映着她鬓边的银簪,照得满厅人都静了。
要争,便好好争。她声音清泠,但得让每个人都说上话。
角落里传来布裙窸窣声。
是西市卖浆水的寡妇,怀里还抱着个病怏怏的小闺女。
她站起来时,众人自觉让出条道。我也说两句。她的声音轻,却像根细针戳进吵嚷里,三年前冬夜,我闺女烧得说胡话,家里连半文钱都没有。
是殿下的车驾路过,让随从端来热姜汤——不是他本人,是他教底下人,见着冻饿的百姓就施热汤。
她低头摸了摸闺女的额头:后来我去信治站学做账,现在能支应起浆水摊了。
我不要碑,我要的是——她抬头时,眼里亮得像星子,以后谁饿了,都能在信治站喝上一口热汤。
这汤不记在谁名下,就记在该做二字上。
厅里静得能听见日晷上铜针的影子移动声。
不知谁先喊了句附议,接着是此起彼伏的附议,像春汛的河冰裂开,碎成一片声浪。
徐衍望着记录册上歪歪扭扭的画押,手终于松了——那些指印有的是老茧磨出的坑,有的是沾着泥的指甲盖,却都结结实实按在立常热灶,各坊供薪那行字下。
消息传到南苑旧居时,嬴子羡正抡着斧头劈柴。
老姜头蹲在旁边捡柴块,听见报信的小吏说完,把柴块往筐里一扔:成了?
成了。小吏喘着气,徐大人说,连最倔的王铁匠都按了手印。
嬴子羡的斧头悬在半空,阳光透过树杈落下来,在他脸上割出明暗。
他望着劈成两半的木柴,忽然笑了:好。说着又挥起斧头,咔的一声,木柴裂成四瓣。
殿下不看看决议?小吏从怀里掏竹简。
不用。嬴子羡擦了擦汗,他们商量的事,自然比我商量的更合心意。
院外传来环佩轻响。
苏檀站在篱笆外,月白襦裙沾了晨露,发间的银簪闪着和议事厅那盏灯一样的光。
她望着嬴子羡沾着木屑的后背,轻声道:信治已成,你走,无人会拦。
嬴子羡的动作顿了顿。
他直起腰,望着远处飘起的炊烟——那是信治站的方向,该是在支常热灶的砖台了。我不是走。他转身,脸上还沾着木渣,我是终于......能安心当个普通人了。
苏檀没说话。
她望着他眼角的细纹,忽然想起三年前初见时,这少年还缩在廊下啃蜜饯,说摆烂才是人生真谛。
如今他的手糙了,眼里却没了那时的倦怠,像块被磨亮的玉。
夜来得迟。
常热灶首燃仪式设在西市空场,青砖垒的灶台上架着口大铁锅,柴堆码得像座小山。
百姓举着火把围过来,却在看见那道玄色身影时全静了——始皇帝穿着家常的苎麻衫,手里捧着块松明子。
陛下!有人跪了,接着是成片的叩首声。
始皇帝抬手,掌心托着的松明子在风里晃:今日不拜君,不拜神。他的声音不大,却像敲在青铜编钟上,只敬——敢说话、肯做事的每一个你。
火光腾地窜起来。
铁锅下的柴堆噼啪作响,映得众人的脸都红了。
人群里挤进来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娃,举着块焦黑的碑石。阿爹说,这是十九子烧功德碑时剩下的!她踮脚把碑石扔进灶膛,给灶火添把力!
焦黑的石头遇火迸出几点火星,像极了那年冬夜,嬴子羡在南苑烧了半宿的功德碑。
火光照着始皇帝的脸,他忽然想起昨夜在议庐守灯的老卒说的话:殿下走了,我们才敢自己做主。
此刻他望着跳跃的火苗,忽然懂了那话里的滋味——不是失去,是托付。
渭水畔的夜风带着潮气。
嬴子羡蹲在岸边,包袱就放在脚边,里头是老姜头塞的腌萝卜,苏檀补的旧衫,还有半卷他抄的《齐民要术》。
他望着水面,听见身后传来熟悉的环佩声,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苏檀。
这盏灯,还亮吗?她递来的,是议事厅那盏青瓷灯,灯芯还没点。
嬴子羡接过来,指尖触到灯壁的凉意。
他解下腰间的火折子,噗地吹亮,却没去点灯芯,反而把灯轻轻放在木筏上。
木筏是他下午扎的,用的是渭水河畔的芦苇。
灯不在手里,才照得更远。他推着木筏往河心走,灯影在水面上晃,像颗会移动的星子。
苏檀望着那盏灯越漂越远,火光在她眼里明明灭灭。
忽然有风吹来,掀起嬴子羡额前的乱发,也吹得木筏加快了速度。
灯影渐渐变成个小红点,却始终没灭,像有人在河的那头接着,又像千万声民议汇成的潮,推着它往更远处去。
三日后......苏檀刚开口,又止住了。
她望着嬴子羡的侧影,忽然明白有些话不必说。
木筏载着灯顺流而下,消失在夜色里。
咸阳城的灯火在身后渐次熄灭,只有那盏灯还亮着,随着水流,往函谷关的方向,往更辽阔的天地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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