巡坊队长的灯笼晃得那夜行客眯起眼,他怀里半块焦碑当啷掉在青石板上。抓、抓我做什么?门客喉结滚动,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我...我就是来看看旧物!
旧物?苏檀的绣鞋碾过焦碑,月光落在她腰间信治银鱼符上,李斯丞相府的三等清客,深更半夜来看旧物?她屈指叩了叩门客袖中鼓起的竹筒,竹节裂开的瞬间,泛黄的简牍哗啦散了一地——最上面赫然写着十九子既隐,南苑可收归宗正寺,改设信治讲堂,由丞相主讲。
好个信治讲堂!老姜头的旱烟杆啪地砸在案几上,震得茶盏跳起来,当年殿下在灶房教百姓记账,他李斯在章台改律;如今百姓刚会自己说话,他倒要占了地方讲私货!他撸起袖子,腕上还沾着今早和泥修灶的草屑,明儿我就带二十个灶头老匠去宗正寺门口——
姜伯。苏檀按住他发抖的手背,指尖凉得像块玉,不止丞相。她展开一卷暗纹帛书,上面密密麻麻记着各府密报:赵高发配岭南前,给旧部留过手谕,要把南苑改成忠皇祠;尚食局的老黄门递了折子,说此处清幽近水,宜作天子静修苑;就连徐少府...她顿了顿,昨夜研习所送来文书,建议由信治研习所接管。
柴房外的麻雀扑棱棱飞走了。
嬴子羡躺在晒得发烫的柴堆上,破棉袍兜着半块西瓜,籽儿噗地吐在青砖墙根。
他望着瓦缝里漏下的光斑,突然笑出声:他们怕的不是没人,是没人管的地方。
殿下?苏檀抬眼。
你看那灶膛。他翻身坐起,西瓜汁顺着指缝滴在泥地上,火刚烧起来时,有人想加柴,有人想浇水,有人想搬去自己屋里。
可等火自己烧旺了...他用沾着瓜汁的手指在地上画圈,他们就慌了——原来没了看火的人,火也能烧得更亮。
老姜头突然拍腿:所以您要把地契
去把百坊诉心角的执事都叫来。嬴子羡抹了把脸,西瓜汁抹得鼻尖都是,带笔墨,带红泥,带他们平时记账的破本子。
日头西斜时,南苑晒谷场上围了百来号人。
卖胡饼的老吴头攥着油腻的布巾,染坊的阿秀姑娘别着根草绳当簪子,连总说朝堂事与我何干的屠户老张,都扛着半扇没卸完的猪肉来了。
今日起,南苑地契归咸阳百姓共持会。嬴子羡举起泛黄的绢帛,阳光透过丝纹,照得嬴子羡三个墨字发亮,永不收回,不卖不典。他弯腰捧起脚边的破陶碗——碗沿缺了个口,是去年冬天给生病的小娃熬姜汤用的,这碗埋在灶前。他蹲下身,指甲抠开硬土,往后谁要动这地,先问问这碗答应不答应。
使不得!徐衍的声音像被掐住的公鸡,他提着袍角冲进晒谷场,额发都乱了,这是制度根基!
信治研习所花了三个月整理地契,你倒好,说送就送?
徐少府。嬴子羡拍了拍手上的土,你说信治是纸上学来的,还是土里长出来的?他指向人群里攥着焦碑的老妇,王阿婆能背下三条税律,可她不识字;张屠户算不清账,可他知道灶膛该添几把柴。他踢了踢脚边的陶碗,要是连一块能说话的地都守不住,你那些典则写得再漂亮,也就是堆竹简。
徐衍张了张嘴,突然看见老吴头把油腻的布巾按在绢帛上——那是他的指印。
阿秀姑娘咬着嘴唇,草绳簪子歪在耳后,在共持会名录上画了个歪歪扭扭的蝴蝶。
屠户老张把猪腿往地上一墩,血水滴在张字旁边,像朵小红花。
三日后,宗正寺的丈量尺刚伸进篱笆,晒谷场就涌满了人。
卖胡饼的老吴头举着火把,染坊的阿秀姑娘攥着竹签,屠户老张扛着那半扇猪肉——肉早卖完了,只剩根油光光的猪骨头。
最前头的老农踮着脚,嗓门像敲铜锣:这灶台,十九子熬过姜汤!
这墙根,我骂过他徭役重!
这地,是咱们一起烧出来的!
南苑姓话,不姓官!
姓话!不姓官!
声浪撞在宗正寺差役的红袍上,撞在青砖墙上,撞得渭水都晃了晃。
章台宫的案几上,竹简哗啦啦散了一地。
始皇帝望着跪呈的民议簿,指节抵着眉心——那上面按满了血指印、油指印、泥指印,还有个歪歪扭扭的蝴蝶。
准民持,禁官占。他提起朱笔,墨迹在禁字上顿了顿,又重重落下,着宗正寺即刻撤回丈量队。
当夜,南苑正堂的烛火忽明忽暗。
嬴子羡背着包袱站在空墙前,指尖抚过墙上深浅不一的刻痕——那是百姓们当年争着写诉求时留下的,有歪扭的字,有画歪的灶膛,还有个小娃画的糖葫芦。
你们终于敢为一句话,挡一队兵了。他轻声说,转身要走,房梁上的灰簌簌落下来。
徐衍从梁下钻出来,袍角沾着蜘蛛网。
他捧着一卷《信治典则》,竹简用麻绳捆得歪歪扭扭:我...来还地契。
嬴子羡没接,只是笑:规矩不在纸上。他指了指窗外——月光下,晒谷场的柴堆旁,几个小娃正举着松明子学大人说话,在他们站着的地方。
风穿堂而过,卷走徐衍手里的竹简。
竹片哗啦啦翻页,像有人在轻声诵读,又像无数声音从地底下涌出来,轻轻撞着窗纸。
苏檀站在咸阳城外的官道旁,怀里抱着盏青瓷灯。
灯芯还没点,可她望着远处那个越走越远的背影,忽然觉得胸口发烫——像那年南苑灶膛腾起的光,像百姓举着焦碑喊要说话的声,像渭水上漂着的诉心灯,明明灭灭,却怎么也扑不灭。
她抬头看天。
东边的云不知何时聚厚了,乌沉沉的,像要压到头顶。
风里有股潮腥气,像极了要下暴雨的前兆。
飞卢小说,飞要你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