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日辰时三刻,咸阳城的青瓦被暴雨砸得噼啪响。
苏檀站在信治中枢的望楼里,望着渭水从素练变成黄龙,浪头卷着断枝撞向河岸。
她怀里的青瓷灯早被收进檀木匣,可心口那团热意却随着雨声愈发灼人——三天前她收到急报,下游三座信治站被淹,《情绪实录》的竹简写本泡了水,字迹晕成墨团;更糟的是南苑的常热灶,本是用耐火砖垒的,偏生这雨连下七日,晒好的薪柴全沤了霉,昨夜最后一簇火星子刚灭,今早她就收到密报:晒谷场围了百来号人,有个老妇抱着半块焦木哭,说火灭了,人也没了,信治要完了。
执使!徐衍的声音裹着雨水撞进来,他的玄色深衣下摆全是泥,手里攥着半卷泡软的竹简,常热灶熄火不是小事!
当年十九子说灶火不灭,话声不断,如今百姓把灶火当信治的魂呢!
我这就拟令召殿下回咸阳——
不可。苏檀转身,袖角带起一阵风,吹得徐衍手里的竹简啪嗒落地,你当他为何要扮流民离城?
就是要试这制度离了他,还能不能活。她弯腰捡起竹简,指腹抚过晕开的字迹,你看这《情绪实录》,去年春旱时百姓骂徭役重,今年秋涝时骂粮官贪,骂的内容变了,可敢骂的胆子没变。
徐衍的喉结动了动:可灶火...
去寻三十个手巧的老妇。苏檀打断他,让她们带着自家的陶灶模子去南苑,教百姓用泥胚重垒新灶。
再派五个书吏,拿炭笔在晒谷场的墙上记话——百姓骂一句,就写一句,骂得越凶,写得越大。她抬眼望窗外,雨幕里有信鸽扑棱着飞过,至于被淹的档案......
话音未落,廊下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一个浑身湿透的驿卒跪在阶前,怀里护着个油布包:执使!
陈仓道传来急报,被淹的信治站今早发现备份档案——在邻县的防水陶罐里!
苏檀的指尖微微发颤。
她解开油布,露出半卷干燥的竹简,墨迹清清爽爽写着七月十五,张二牛说新修的渠沟歪了,水灌进菜地。
最末一行小字被墨点染过,像是匆忙补上的:夜有麻衣人,帮着挖沟,不说话,只在墙上画火。
陈仓道的雨比咸阳更凶。
嬴子羡蹲在草棚里,看着雨水顺着草叶往下淌,在脚边积成小泥塘。
他身上的麻衣早分不清颜色,只有腰间系着的烧黑木炭还硬邦邦的——这是方才帮王阿婆搭草棚时,从塌了的灶膛里捡的。
大叔,你画的这是啥?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娃凑过来,指尖差点戳到他刚在墙上画的图案:歪歪扭扭的火苗,火苗下三笔两笔勾出个说话的小人。
诉心角。嬴子羡笑着用木炭在火苗旁添了道波浪线,你看,这火苗是热乎的,这波浪线是话声,热乎的话声碰在一起,就不会冷。
小女娃歪头:那你是话声的官儿?
我是记账的。嬴子羡摸出块烤得半焦的胡饼递过去,饼香混着雨水里的土腥气,记你们说的话,记灶膛的热,记渠沟的水往哪流。
夜里雨势稍歇。
嬴子羡摸黑溜到被淹的信治站,泥水里还漂着几页泡烂的竹简,他蹲下身,在墙根摸索到第三块松动的砖——果然,里面塞着个裹了三层油布的陶罐。
他抱着陶罐往邻县走,路过村口的老槐树时,听见几个灾民蹲在树下说话:
听说那麻衣人白天帮着搭草棚,夜里往罐子里塞东西。
管他是啥,只要肯听咱们说话,就是活神仙。
活神仙?另一个嗤笑,我瞧着像当年南苑的十九子——你说巧不巧,他走的时候,咱们这就闹水灾;他来了,水还没退,信治站的档案倒自己活了。
嬴子羡脚步微顿,又加快了速度。
陶罐在怀里硌得生疼,他却笑出了声——到底还是被认出来了,不过没关系,只要他们记得的是说话,不是他。
三日后雨停,咸阳的天空蓝得刺眼。
苏檀站在南苑晒谷场,看着二十来个泥瓦匠正帮百姓垒新灶。
老吴头蹲在灶前,用枯枝拨拉着新添的薪柴,火星子噼啪窜起来时,他突然扯着嗓子喊:都来瞧!
这灶膛比原先的深三寸,能多塞两把柴!
深三寸好!染坊的阿秀姑娘举着块泥胚跑过来,我爹说,灶门要朝东,借东风烧得旺!
朝东?屠户老张扛着半块砖挤进来,我家灶朝西,煮肉香得整条街都闻见!
苏檀望着乱哄哄的人群,嘴角终于翘了起来。
她转身要走,却被老吴头叫住:执使!
您来看看这灶底——
众人围拢的泥灶底部,露出半块焦黑的木片。
徐衍颤抖着捡起,吹去上面的泥,只见正面是当年被烧毁的功德碑残文民声即国声,背面用炭笔新写了一行小字:火在话里,不在人手里。
他没走。徐衍的声音哑得厉害,他把自己烧进了每一句真话里。
秋深时,始皇帝的车驾碾过南苑的青石板。
他下了辇,没往正堂走,却跟着几个捧着陶碗的百姓到了晒谷场。
老槐树底下支着张破木桌,桌前坐个戴斗笠的老汉,正往竹简上记:王三说,新修的水渠该绕开李四家的祖坟。李四说,绕开祖坟可以,王三家得让出半亩地。
这是......始皇驻足。
信治议事。苏檀垂手站在一旁,百姓自己选的话头,自己定的规矩:有理的先讲,没理的听着,讲完了画押,画完了照办。
始皇望着那顶斗笠下花白的鬓角——分明是膳监老姜头,此刻却穿着粗布短打,手里的竹简用麻绳捆得歪歪扭扭。
他忽然想起那日在章台宫,民议簿上歪歪扭扭的蝴蝶印,想起嬴子羡说规矩不在纸上,在他们站着的地方。
朕曾想万世一系。他轻声说,目光掠过晒谷场上攒动的人头,如今才懂——不系于人,方能万世。
深秋的驿道泛着冷意。
苏檀策马出咸阳城时,天边刚泛起鱼肚白。
她怀里抱着盏新制的诉心灯,灯身刻着流动的云纹,灯芯浸了松油,闻着有股清冽的松香。
转过山坳,她远远看见道边搭着个草棚。
棚前堆着几摞竹简,一个穿麻衣的人正就着篝火翻检,竹片在火光里忽明忽暗。
他的背影有点眼熟,像极了那年在南苑灶膛前烤火的十九皇子,又像极了陈仓道里帮人搭草棚的流民。
苏檀勒住马,马蹄在泥地上踩出个浅坑。
她望着那抹背影,想起他离城那晚说的规矩在他们站着的地方,想起暴雨里自行复活的档案,想起灶底那块焦木上的字。
风掀起她的鬓角,她忽然明白,有些话不必说,有些重逢不必认——他要的从来不是被记住,而是被延续。
她翻身下马,将诉心灯轻轻挂在草棚的竹架上。
灯芯被风撩得晃了晃,却到底没灭。
草棚里的人似有所觉,抬头望过来。
火光映着他的眉眼,还是记忆里那副漫不经心的笑:苏执使这是要查账?
查的是陈仓道的雨。苏檀翻身上马,马鞭指了指他脚边的竹简,听说连下七日,山泥松动得厉害。
山泥?那人低头继续翻竹简,那得记在《地情录》里——
话音未落,远处传来闷雷般的轰鸣。
苏檀猛地转头,只见东边的山梁腾起一片黄雾,像有什么庞然大物在山后滚动。
她再看草棚前的人,却见他已经收拾好竹简,正往马背上装防水的陶罐,抬头时眼里闪着亮:走,去陇西。
山泥封了驿道,那边的百姓该有话要说了。
风卷着落叶掠过驿道,诉心灯在草棚角晃啊晃,将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
渐渐的,马蹄声混着山泥滚落的闷响,消失在晨雾里。
只留下那盏灯,还在噼啪响着,把陈仓道连雨七日几个字,映得透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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