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信治研习所的青铜漏壶滴到第七百二十声时,徐衍终于拍案而起。
案上竹简被震得簌簌作响,其中一卷陈仓流动议庐的记录还停留在三日前的雨势转急,米仓渗水,之后再无片言。
苏执使!他攥着竹简的指节发白,陈仓驿道断了三日,十九子若在流民堆里......话未说完便哽住——他不敢想那个总爱歪在草垛上画章程的身影,被埋在山泥里的模样。
苏檀正垂眸翻着新送来的民议简牍,闻言指尖顿住。
她抬眼时,案角油灯在她眼底晃出细碎的光:徐少府,你且看陈仓、狄道、上邽三地的诉心角记录量。
竹简被推到徐衍面前。
他扫过统计数字,瞳孔骤然收缩——原本每日不过十余条的民间诉求,如今竟翻了两成。
更奇的是,内容不再是求粮求药的哭告,而是草棚按坊划区,每区设灯守夜病者集中照看,王医婆轮值,甚至有孩童轮教识字,赵老学究愿授《千字文》。
他不在,可话在走。苏檀指尖划过一条十人轮守图的刻痕,那图式歪歪扭扭,却和嬴子羡在陈仓雨夜画在焦木上的草稿有七分相似,前日山泥封路时,我派去的暗卫看见,流民自发把他留下的《互助要则》刻在树皮上,挨家挨户传看。
徐衍突然跌坐回席。
他想起三个月前在陈仓道,嬴子羡蹲在泥水里画坊区图,被他笑皇子当起账房先生。
当时那人抹了把脸上的泥,说:等哪天我不在了,这些图能自己长腿跑,才算成。
启动无主响应预案。苏檀的声音像浸了松油的灯芯,稳当又透亮,不派官吏,不发诏令。
把陈仓的自救实录刻成木册,沿渭水漂下去。
每册末页留白,题一句:你地可有此法?
请续写后传。
渭河的木片顺流而下时,陈仓的草棚里正飘着粥香。
嬴子羡蜷缩在草棚角落,麻衣肩头破了个洞,露出底下被泥灰糊住的皮肤。
他手里攥着半块烧炭,在旧木板上刻写《灾民互助章程》,字迹歪歪扭扭,倒比当初在章台宫写的诏书生动许多。
娃,喝点。老妇端着粗陶碗凑近,碗里的糙米粥冒着热气,昨夜又去河边记名了?
你这小身板儿,可熬得住?
嬴子羡抬头,脸上的泥灰被粥气熏得软了些。
他接过碗时,指腹蹭到碗底——老妇偷偷垫了片干菜叶,菜叶下压着粒炒黄豆。婶子又藏私。他笑着把黄豆塞回老妇手里,王铁匠家小子今天烧灶?
轮值牌挂在棚口呢!老妇往棚外努嘴。
雨幕中,一个精壮少年举着木牌跑过,牌上丙日灶头四个大字被雨水冲得发花,那小子天没亮就去捡干柴,说不能断了热粥——哎你听,这是二坊的人来报到了!
雨帘里传来此起彼伏的吆喝:三户交了半升米!李阿婆的药罐子我看着!娃们在东头草棚认字,赵伯说要考《三字经》!嬴子羡侧耳听着,烧炭在木板上重重画了个圈。
圈里歪歪扭扭写着坊坊接续,正是他前夜在破布上画的十人轮守图的变体。
三日后,苏檀案头的木册堆成了小山。
有狄道百姓用兽皮裹着的修改版章程,有上邽县丞匿名附的轮值减役建议,甚至有个用荷叶包着的竹片,上面歪歪扭扭写:我家没灾,但能帮着晒粮——算我一个不?
书自己长腿了!老姜头撞开研习所的门,胡子上沾着饭粒,渭水下游的老小子们说,见着木册就像见着十九郎本人,争着在后面补章程!他抓起案上木册翻到末页,见满是新刻的字,笑得直拍大腿,当年他教我记粮账,说账要活,人更要活,如今可算活透了!
徐衍连夜赶去南苑信治议庐。
他主持跨郡共议那日,当众拆开一封来自狄道的竹信——里面裹着块晒干的泥板,泥板上刻着:陈仓火种,已传三十七灶。
火种......徐衍盯着泥板,忽然想起嬴子羡说过的话:别总想着送粮送钱,送把火,让他们自己烧饭。他猛地起身,命人将南苑常热灶的火种分三路送往边郡,随行的差役只带一句话:不送人,送火;不听令,听话。
章台宫的铜炉烧得正旺。
始皇帝站在炉前,腰间的调兵虎符在火中渐渐熔化。
他望着跳动的蓝焰,想起那日在晒谷场,嬴子羡指着攒动的人头说:规矩不在纸上,在他们站着的地方。
陛下!中官捧着新铸的小钟进来,钟身还带着余温,按您的意思,悬在议事亭了。
始皇帝伸手轻叩钟壁。
清越的钟声穿过宫墙,飘向咸阳城的方向。
他望着钟身上民声二字,轻声道:从此,唯民声可鸣钟。
陈仓山岗的雨还在落。
嬴子羡裹着破麻衣站在山岩下,望着远处村落里次第亮起的诉心灯——那是百姓用陶罐装油、插草自制的,火光在雨幕里明明灭灭,像散落的星子。
他从怀中掏出最后一块木片,上面密密麻麻刻着这半月收集的互助数据。
火光中,木片逐渐卷曲、焦黑,字迹化作灰烬飘向空中。你们不再等我点火......他望着飘向咸阳的灰烬,喉间泛起笑意,那我,就真的自由了。
风卷着灰烬掠过山梁。
嬴子羡裹紧麻衣,沿着驿道往阴槃方向走去。
暮色里,废弃的阴槃驿只剩半截断墙,墙根下堆着些新鲜的马蹄印——像是有人刚从那里离开。
他顿住脚步,耳尖微动。
雨幕深处,传来几不可闻的金属摩擦声,像刀鞘碰在石头上。
山匪?他低声嘀咕,嘴角却勾起抹兴味的笑。
反正,现在的他,不过是个走丢的流民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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