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没人找我?那说明你们真站直了!
雨丝顺着断墙裂缝渗进来,在嬴子羡后颈滚成冰凉的水线。
他缩在墙根那堆半干的茅草里,听着外面的雨声,忽然觉得这废弃的阴槃驿像口倒扣的破锅——锅沿是残墙,锅底是霉味混着泥腥的地面,而他是锅底那颗被雨泡得发胀的米。
金属摩擦声更近了。
他数到第七下时,雨幕里传来粗重的喘息。
三个裹着蓑衣的身影从驿道另一侧的灌木丛里钻出来,刀鞘在石头上磕出火星。
为首那人腰间挂着半块青铜镜,镜面蒙着泥,倒像块生锈的破铜片——这是山匪常用的标记,用碎镜当暗号,官府追剿时方便辨认同伙。
嬴子羡把破麻衣又往头上拉了拉。
他现在的模样,活像从乱葬岗里爬出来的:头发沾着草屑,脸上糊着不知是泥还是血的污渍,唯一的包袱是用破布裹的半块发硬的炊饼,此刻正压在他蜷起的膝盖下。
晦气!第一个踹门的山匪骂了句,刀尖挑起他的包袱,就这点东西?
哥,搜搜看!第二个山匪蹲下来,粗糙的手指直接戳上他的肋骨,莫不是藏了金叶子?
嬴子羡闷哼一声,没躲。
他能感觉到对方的刀尖隔着麻衣抵在他锁骨下,凉得刺骨。
山匪的手摸到他怀里时,他听见自己心跳声盖过了雨声——那里有半块干粮,还有支用碎陶片磨尖的炭笔,是他在陈仓山捡的,原本打算用来记互助数据。
操,穷得叮当响!山匪甩开张着破洞的麻衣,刀尖顺着他肩膀划了道血口,老子砍你一刀,当买路钱!
剧痛从左肩炸开。
嬴子羡咬着牙,看着鲜血渗进茅草里,在泥地上洇出个暗红的月牙。
三个山匪骂骂咧咧地踹翻他的草堆,包袱里的炊饼滚到墙角,被雨水泡得发白。
为首那人蹲下来,用刀尖挑起炊饼看了看,啪地扔回泥里:连口热乎饭都没有,这流民当得真惨。
脚步声渐远时,嬴子羡才敢松开咬得发疼的后槽牙。
左肩的伤口火辣辣地跳,他摸了摸,黏糊糊的血已经凝成块。
雨还在往墙里灌,他打了个寒颤,忽然觉得浑身发烫——许是伤口感染了。
他摸向怀里,炭笔还在,半块干粮却不知被山匪踢到哪里去了。
这回,真成孤魂了。他对着漏雨的屋顶笑了笑。
阴槃驿离最近的信治站有三十里,这里的百姓没听说过诉心角,更不晓得夜里点盏油陶灯能通民声。
他裹紧破麻衣,试着站起来,眼前却像蒙了层雾,墙根的断砖在视线里晃成重影。
迷迷糊糊中,老姜头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
那是在南苑晒谷场,老头举着块刻满粮账的木牌,胡子上沾着麦粒:小十九,记账不是记死物,是记人——记谁种了粮,记谁饿了肚,记粮从哪来,往哪去。他教的账神三诀,嬴子羡当时只当是哄老头开心的玩意儿,如今却像团火,在他发昏的脑袋里烧得噼啪响。
他扶着墙站起来。
墙皮剥落处露出青灰色的砖,他摸出炭笔,笔尖抵在砖上,手却抖得厉害。
第一笔下去,阴槃驿三个字歪歪扭扭,像三条爬不动的蚯蚓。
他咬着嘴唇,强迫自己回忆赵五的模样——那个总在驿道边卖胡饼的汉子,上个月还跟他说存了十三石粮,要等儿子七岁时盖间新屋。
存粮十三石,藏井底。炭笔在砖上刮出刺啦刺啦的响,守者:赵五,亡于匪,子七岁。
接下来是山道图。
他闭着眼睛画,脑子里全是陈仓山的褶皱——东边山坳有片野杏林,南边山梁有块卧牛石,那两处都是山匪设伏的好地方。
笔尖戳进砖缝里,他疼得倒抽冷气,却反而更用力,像是要把这些信息刻进骨头里。
最后一笔落下时,他眼前一黑,整个人砸在草堆上。
左肩的伤口又开始渗血,把记字的最后一竖染成了红色。
他望着墙上的字迹,忽然笑了——这些歪歪扭扭的划痕,比他在朝堂上念的策论,比信治站刻的木册,都更像记事该有的模样。
三日后的黄昏,老周的商队摸到了阴槃驿。
这破地方也能歇脚?赶车的二狗子甩着鞭子,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
闭嘴!老周勒住马,眯眼盯着半堵残墙,你看那墙上。
二狗子凑过去,雨打湿的砖墙上,炭笔字被冲刷得淡了些,却还能辨出轮廓。
老周的手突然抖起来——这是信治体,他在咸阳信治站学过三个月的简写体,横折竖钩都是南苑徐先生亲自教的。
掘井!他扯着嗓子喊,按账上写的,井底有粮!
几个伙计抄起铁锹,在驿馆后院挖了半个时辰。
当井水被淘干,十三石裹着草席的粟米露出来时,二狗子的铁锹当啷掉在地上:周叔,这...这真是神仙显灵?
不是神仙。老周摸着墙上的字,指尖触到那道被血染红的竖线,是个人,快死了还在记事儿的人。
商队绕过老周画的伏击点,平安出了山。
临走前,老周让伙计用薄纸拓下墙文,纸边还沾着半块血渍。
他把拓片小心收进怀里,嘴里念叨着:得送去最近的信治站,让更多人看看。
咸阳信治中枢的烛火彻夜未熄。
苏檀捏着拓片的手在抖,速记符的起笔收笔,和嬴子羡在习字课上教她的分毫不差。
她望着阴槃遗账四个字,突然想起三个月前,他蹲在泥地里教她画速记符,说:真正的账,要让不识字的人也看得懂。
刊入《民心可燃录》增刊。她把拓片递给文书,题曰:无名者,亦记天下事。
老姜头带着二十个农监赶到阴槃驿时,墙上的字迹已经被雨水冲得更淡了。
他蹲下来,用袖口轻轻擦着砖面,像在擦件稀世珍宝:修驿馆,立木牌。他对随从说,就写:此处曾有人,濒死犹记民瘼。
徐衍在值房里看了一夜拓片。
天快亮时,他提起笔,在奏疏上重重写下:请废皇子监国旧档,立无名执事新卷。
始皇帝批奏的朱笔悬在半空。
他望着阴槃遗账四个小字,想起那日在晒谷场,嬴子羡指着人群说:规矩不在纸上,在他们站着的地方。笔尖落下,批曰:记之,永为典。
深山里的破庙漏着天。
嬴子羡裹着从山匪那抢来的破毡,靠野果熬了三天。
他摸出怀里的炭笔,笔杆已经被体温焐得温热。
庙柱上,此地无官,但有账七个字歪歪扭扭,却比任何诏书都有力。
原来我不在的时候...他望着檐下被风吹动的残幡,笑出了声,记事才真正活了。
风穿过庙门,卷起地上的碎纸片。
那是他用炭笔写的最后几行字,墨迹未干,被风托着往山外飘去。
不知道哪片纸会落进信治站的木匣,哪片会被赶集的百姓拾去,哪片...会飘到咸阳城,让某个正在读《民心可燃录》的人突然抬起头,轻声说:这字...倒像十九郎的笔锋。
暮色漫进庙门时,嬴子羡合上了眼。
他听见远处传来隐约的马蹄声,像是商队的铃声,又像是信治站的晨钟。
恍惚中,他看见无数支炭笔在飞——从咸阳的议事亭,到陈仓的晒谷场,从阴槃的断墙,到边郡的烽火台,每支笔都在动,每支笔都在写,每支笔都在说:记着,记着,莫要忘了。
而在更遥远的地方,有人捧着《民心可燃录》增刊,指着阴槃遗账那页,对身边人说:你们觉不觉得...这字的笔道,像极了十九皇子?
雨又下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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