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社后的咸阳城像被温水泡开的旧茶饼,慢腾腾舒展着过日子。
晨雾未散时,南苑的“常热灶”前已立起道清瘦身影——裹着洗得发白的青布短褐,裤脚卷到脚踝,正弯腰往柴堆里添新劈的枣木。
巡坊队的老周头拎着铜哨晃过来,见他正用炭笔在墙上划道道,便凑过去瞧:“哑子叔又记啥?”
嬴子羡手顿了顿,抬头笑出两排白牙,指了指灶边歪歪扭扭的刻痕——昨日添了七捆柴,烧了三锅热水,帮王屠户家小儿子补了块灶砖。
老周头挠挠后脑勺,把哨子往腰上一别:“得,您忙您的,我巡西市去。”他转身时靴底碾过青石板,发出“吱呀”一声,倒比他每日吹的哨子还响。
日头爬过城墙垛子时,轮值的孩童们蹦跳着来接岗。
扎羊角辫的小桃捧着个粗陶碗,碗底沉着半块烤红薯:“叔,我娘说你总不吃早饭。”嬴子羡蹲下来,用指节敲了敲她的碗沿,又指了指灶上正滚的麦粥。
小桃立刻明白似的,踮脚盛了满满一碗,递到他跟前时,粥汤溅在他手背,烫得他缩了下,却还是笑着接了。
这样的日子像屋檐下的铜铃,风来便响,风去便静。
直到那日午后,乌云像被墨汁浸过的棉絮,压得城墙上的旌旗都垂了头。
小桃举着荷叶往灶边跑,裤脚沾了半腿泥:“叔!要下雨了!”话音未落,豆大的雨点已砸在青石板上,溅起星星点点的泥花。
几个孩子手忙脚乱去盖陶锅,却把木盆碰翻了,积水“哗啦”灌进灶膛。
刚烧旺的炭火“嘶啦”响着,腾起大团灰烟,呛得小桃直咳嗽。
嬴子羡在檐下扯了块旧油布扔过去,自己则脱了外衫罩在灶上,又弯腰从墙角扒拉出半筐干柴——柴上还沾着新鲜的土,显然是前夜刚埋下的。
“先把湿炭拨到边上。”他蹲在泥里,沾着草屑的手比画着,“柴火要这样架——底下留缝,中间叠三角,顶上压根粗的。”孩子们挤在他身边,雨水顺着他发梢滴进领口,他却像没知觉似的,指尖在湿泥上画出火道走向。
当火苗“轰”地窜起来时,小桃抹了把脸上的雨水,眼睛亮得像两颗沾了水的黑葡萄:“叔,你咋啥都懂?”
嬴子羡伸手揉乱她的羊角辫,雨珠顺着指缝落进泥里:“我跟一个……爱记事的学的。”他望着跳动的火苗,喉结动了动,声音轻得像被雨打湿的柳絮,“那人总说,火要有人护着,话要有人听着,日子才能暖。”
雨停时,苏檀的伞尖正挑开巷口的雨帘。
她站在青瓦下,看那道身影正蹲在灶边,用碎布给小桃擦脸。
《信治日志》在她袖中微微发烫,昨夜她在上面写:“南苑灶头,新增无名执事一名,勤勉,识体,善导而不显。”老姜头看了直乐:“苏使这是要给他立块暗碑?”她当时没接话,只把笔往砚台里按得更深——碑?
嬴子羡若知道,怕是要把整面墙的字都刮了。
入秋时,徐衍的“去符号化”改革像阵穿堂风,刮进了每个议庐。
议事亭的“十九子语录”被换成了新刻的《民议规程》,“诉心灯”的红绸换成了素麻,连南苑的老槐树都摘了挂了三年的“福签”。
起初百姓们堵在徐衍跟前骂:“没了十九子的名,这灯还能照人心?”可当西市的王铁匠用新规三天要回了被占的铁匠铺,当北巷的寡嫂靠“三日公示”讨回了亡夫的粮票,骂声便慢慢变成了算盘珠子——“这章程倒比供牌灵验”。
深冬的夜来得早,灶膛里的火噼啪响着,把嬴子羡的影子拉得老长。
他摸出怀里的炭笔,笔尖在灰里划拉两下,又嫌弃似的把笔往灶底一埋——这是他用了三年的笔,笔杆上还留着小桃去年刻的歪歪扭扭的“叔”字。
铁条在灶里烧得通红,他捏着铁条在灶壁上轻轻一烙,火星溅起时,一行极小的字慢慢显出来:“火不靠人点,话不靠神传。”
鸡叫头遍时,老周头裹着棉袍来换岗。
灶火正旺,柴堆码得像小塔,水瓮里的水晃荡着,映出他惊得圆睁的眼:“这哑子叔,昨夜怕不是没合眼?”他蹲下来拨了拨灶灰,突然摸到块硬邦邦的东西——是块泥片,上面压着灶灰的纹路,摸起来像块没刻完的碑。
天刚放亮,城外官道上多了道裹旧毡的身影。
北风卷着雪粒子打在他脸上,他却走得轻快,包袱里的泥片撞着他的腰,一下又一下,像在敲某种只有他听得懂的鼓点。
三日后,老周头像往常一样来掀灶上的陶锅。
水还没开,他却盯着灶壁上那行新烙的字出了神。
正发怔时,小桃举着个泥团跑过来:“周爷爷!我在灶灰里捡的!”泥团上还沾着没擦净的炭痕,老周头眯眼一瞧,差点把陶锅摔了——那分明是“嬴子羡”三个字,被人用指甲轻轻抠过,却又舍不得抠干净。
他抬头望向城外,雪雾漫过城墙,模糊了所有脚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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