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末的风裹着北地未消的残雪,扑在苏檀脸上时还带着几分凉意。
她望着信治站外那座粗石碑,指尖抵在碑上歪扭的柴垛刻痕处,指节微微发紧——这痕迹和三年前南苑老槐树下孩子们用树枝画的如出一辙。
执使大人,随行的狄道信治站执事小步跑来,喉结动了动,百姓管这叫影碑...说十九子从不露脸,他们就祭个影子。
苏檀的眉峰跳了跳。
她记得三个月前在咸阳宫,徐衍捧着各地递来的竹册急得直转圈:陈仓、陇西都在效仿!
有乡老要集资雕无面神像供在夜话亭,说是看得见的神才会偏私,看不见的才公道。当时老姜头蹲在膳监灶前啃馍,突然把馍往案上一摔:这火,得他自己来浇。
去查香火钱流向。她对执事说完,转身时斗篷扫过碑角。
风卷着烧过的黄纸灰掠过她脚边,像极了三年前南苑灶膛里飘出的火星——那时的火是暖的,此刻却烧得她心口发闷。
千里外的狄道市集,嬴子羡裹着打满补丁的灰布衫蹲在墙角,啃馍的动作顿了顿。
他听见卖胡饼的老妇对邻摊说:影碑可灵了!
我家二小子上月摔断腿,在碑前磕了三个头,今儿就能下地走路了。
那是你小子命硬。另个挑担的汉子嗤笑,我表叔在陈仓,说他们那的无面神像更神——
胡扯!老妇拍着案板,我们狄道的影碑才是正宗,毕竟十九子当年在南苑烧过灶!
嬴子羡低头看了眼怀里的泥片,上面嬴子羡三个字早被他抠成了浅坑。
他摸了摸饿得咕咕叫的肚子,起身晃到街角一个草席摊前——摊布上摆着叠黄纸符,最上面一张写着十九子庇佑,免徭三年。
这符怎么卖?他掏出三枚铜钱。
十文一张!摆摊的老农眯眼,神物可不能贱卖。
嬴子羡数出十文递过去,指尖刚碰到符纸又顿住:你见过十九子吃饭吗?
老农一愣:神仙哪用吃饭?
那我要是说,他啃馍能掉渣,喝汤会烫嘴?嬴子羡突然把符纸一撕,碎纸片簌簌落进泥里,这符要是真管用,我早该吃上肉了,还能蹲这儿啃干馍?
亵渎神明!老农抄起竹扫帚要打,围观的人却哄笑起来。
有个戴斗笠的后生挤进来:我前日在信治站听执事说,十九子当年在南苑教人种土豆,自己蹲灶前啃了三个月窝窝头——神仙会啃窝窝头?
对啊!卖胡饼的老妇摸着下巴,我家小子在信治站当杂役,说上个月送来的《庶务七则》里,连柴垛要留通风口都写得明明白白,哪像神仙说话?
嬴子羡趁乱溜出人群,躲进巷子里时听见身后议论声渐大:莫不是咱们把人当神了?那符纸...我前日买的那张,要不拿回去糊窗户?
第二日清晨,影碑前的空地上多了行烧炭写的大字,歪歪扭扭像孩童涂鸦:此地风水差,压灶气,每月初一须缴地租三十文,否则断香火!落款是南苑灶神嬴子羡。
早起扫街的老妇先瞧见,扫帚哐当掉在地上。
不多时,影碑前围了里三层外三层。
有个穿粗布衫的汉子扯着嗓子喊:神仙还要收地租?
我种二亩地才缴二十文!
许是试咱们诚心。昨天卖符的老农挤进来,脖子涨得通红,我出十文!
我出五文!扎着羊角辫的小丫头从人群缝里钻出来,举着攥出汗的铜钱,别断香,我想吃糖人!
第三日,影碑上又添了新字,这回墨迹更浓:地租已收,然此碑挡道,限三日内移至茅厕后,否则派火丁来拆。
围观的百姓哄堂大笑。
卖胡饼的老妇拍着大腿:神仙还怕挡道?
我家院门口的石磨都比这碑大!戴斗笠的后生蹲下来摸字迹:这炭灰跟我家灶膛里的一个味儿,莫不是哪个调皮小子写的?
三日后,影碑真的挪了地方——是那个卖符的老农带着几个小伙子搬的。
他们把石碑立在茅厕后,又搬来块巴掌大的青石,用凿子刻了行字:此处曾有人说话,如今人人能说。
苏檀接到狄道信治站的急报时,正在翻最近的诉心角记录。
竹册上求庇佑的红签少得可怜,取而代之的是村东河桥该修了盐价能不能降两文的墨笔字。
她指尖划过一条想建说书摊的条目,忽然笑了。
当晚她在《信治日志》里写道:神倒了,话站起来了。写完又补了句:要给狄道执事记功——那两笔炭字,分明是他们配合演的戏。
月上城头时,嬴子羡蹲在狄道城楼的女墙后,望着巷口那块小石。
一个盲叟摸索着走过来,手里攥着把小刻刀。
他听见盲叟喃喃:我想建个说书摊,收两个徒弟...这事儿,该写在碑上。
风过城堞,卷起一缕炭灰,擦过嬴子羡的鼻尖。
他望着星空低声自语:你们终于不怕我变成赵高第二了。
三年后春社的晨雾里,咸阳城最热闹的第一议庐前围满了人。
红漆木牌上贴着新任执事推选名单,最下面一行用朱砂笔写着:今日轮值:王小宝(七岁)、李招娣(六岁)。
有个扎羊角辫的小丫头踮着脚看,突然拽了拽旁边老妇的衣角:奶,我也想当执事!
老妇弯腰抱起她,指着木牌上的字笑:等你学会认信治俩字儿,奶帮你报名。
晨钟响起时,议庐门扉洞开,里面传来孩子们脆生生的吵闹:我先说!
东市的糖葫芦摊该挪挪,挡着信治站的路了!我要说!
西巷的井该淘了,水有泥味儿!
春风卷着纸鸢掠过屋檐,纸鸢上歪歪扭扭写着:人人能说话,事事有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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