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社的风裹着新麦香掠过青瓦檐角时,村头老槐树下多了个巴掌大的小龛。
阿篾蹲在泥地上,用竹片刮去龛边的草屑。
那是他用编竹剩下的边角料搭的,顶上还特意编了层防雨的竹篾。
龛里供着只粗陶碗——和十年前那场大疫时,挨家挨户送热粥的碗一个模样,旁边插着双磨得发亮的竹筷。
阿篾又来拜羡翁啦?挑水的王婶拎着水桶经过,见他往香炉里添了把新香,笑得眼角堆起褶子,昨儿我家那口子说,后山坡的野桃树被风刮歪了,今早起来竟被绑得直溜溜的,树干上还压着片竹片写护树记工两分——不是羡翁显灵是啥?
阿篾把香插得端端正正,耳尖泛红:婶子您别乱说,羡翁才不是神仙。他低头摸着龛沿的竹编纹路,声音轻得像风里的麦芒,师傅说过,神仙都在人心里头。
竹棚下的嬴子羡翻了个身,竹席被压得吱呀响。
他眯着眼睛看阿篾的背影,破蒲扇盖在脸上,只露出半张晒得黝黑的脸。
心里却在叹气——这小崽子,上个月才教他编竹篓,现在倒学会给老东西立牌位了。
笃——
远处传来敲更声,嬴子羡扯下蒲扇。
暮色里,阿篾正踮脚往龛上贴红纸,歪歪扭扭写着羡翁位。
他刚要开口喊那小子过来劈竹,忽然听见天边滚过闷雷。
暴雨来得急。
半夜里,嬴子羡被砸在竹棚上的雨声惊醒。
他摸黑套上粗布短打,抄起墙角的铁锨就往外冲。
村东头的水渠年久失修,前儿他就跟里正说要加固,偏那老头非说羡翁会显灵。
山洪冲垮渠堤的声音混着雷声炸响时,他正踩在齐膝深的泥水里。
石块砸在脚背上生疼,他咬着牙往缺口处填沙袋,裤腿被划破的地方渗出血,混着泥水在小腿上结成暗红色的痂。
天蒙蒙亮时,缺口终于堵上了。
他抹了把脸上的雨水,从怀里掏出片竹片,用刀刻上修渠记工三分,明日来领米——这是信治站推行的以劳兑粮,他特意让里正上个月教过村民。
刚把竹片压在石堆上,就听见身后传来抽气声。
是、是羡翁!
阿篾举着油纸伞站在田埂上,头发滴着水,眼睛瞪得溜圆:我昨夜听见响动,出来就看见个背影,穿粗布衣,走路一瘸一拐的......他声音发颤,果然是您!
嬴子羡手一抖,铁锨哐当砸在地上。
他低头看看自己的腿——好得很,就是刚才搬石头时扭了下,怎么就成瘸的了?
小崽子你眼神儿该治治了。他扯着嗓子喊,故意把脚抬得老高,看见没?
我这腿直得能踢飞你家的老母鸡!
阿篾却顾不上反驳,转身就往村里跑,边跑边喊:羡翁显灵修渠啦——
当天晌午,竹棚下围了一圈人。
嬴子羡躺在竹榻上啃冷馍,面前摆着村民们送来的鸡蛋、新腌的咸菜,还有半坛自酿的米酒。
阿篾蹲在他脚边,眼睛亮得像星子:师傅您昨晚肯定累坏了,我去给您煮碗热粥——
打住!嬴子羡咚地坐起来,冷馍渣子喷了阿篾一脸,谁是你师傅?
我就是个编竹的!他指着村头的小龛,声音陡然拔高,那破玩意儿谁立的?
占我晒太阳的地儿!
村民们面面相觑。
王婶最先急了:羡翁您这是说啥呢?
我们就是想...
想拜神?嬴子羡抄起脚边的拐杖,一瘸一拐走到龛前——其实腿早就不疼了,他故意走得歪歪扭扭,行啊,那神给我送口热饭没?他从怀里掏出半块馊饼,我今早饿醒的,啃这玩意儿差点没吐!
神要是真显灵,咋不把这饼换成热乎的?
人群里传来抽气声。
有个年轻后生红着脸喊:您、您这是亵渎神明!
亵渎?嬴子羡突然举起拐杖,哐地一声把香炉踢翻。
香灰扑簌簌落在他鞋面上,他弯腰捡起那只粗陶碗,这破碗能挡雨?
能修渠?
能给饿肚子的人一口饭?他捏着碗沿,指节发白,要真信神,就把这龛拆了!
改个歇脚的地儿,下雨能躲,累了能坐,比供着个泥胎强一万倍!
阿篾哇地哭出声。
嬴子羡手一抖,陶碗差点摔在地上。
他蹲下来,伸手想摸阿篾的头,又想起什么似的缩回手,闷声说:哭啥?
我教你编竹,是让你学手艺,不是学磕头。
当天夜里,信治站的文书快马加鞭赶到苏檀下榻的驿站。
江南信治站急件。文书抹了把脸上的汗,把竹简递给她,村民自发设立的羡翁位,今日被......被编竹的老翁拆了。
苏檀放下茶盏,竹简写得潦草,却字里行间都是兴奋:老翁当众踢翻香炉,要求将龛改为便民歇脚处,现村民已开始清理,用途登记为避雨、议事、换工。
她翻到最后一页,忽然笑了。
末行小楷是里正补写的:那老头拆龛时,阿篾那小子抱着竹片哭,他倒好,蹲在边上啃人家送的糖饼,啃得嘴角都是芝麻。
徐大人,您看。她把竹简递给同座的徐衍。
徐衍推了推鼻梁上的铜框眼镜,指尖抚过便民歇脚处几个字,眼眶微微发红:制度若能容得下一个骂街的老头......他声音发哽,才算真正扎根。
苏檀提笔在《信治日志》上写道:他宁愿当个讨饭的混子,也不当受拜的影子。
这才是真正的去名。墨迹未干,窗外传来敲更声,咚——
数日后,嬴子羡躺在竹筏上钓鱼。
春江水暖,鱼线在水面划出银亮的波。
他眯着眼睛打盹,忽然听见竹筏撞击岸边的声响。
师傅!阿篾扒着筏边,脸上沾着竹屑,我学会三叠编法了!他举起个竹篮,编纹像水面的涟漪,您看!
嬴子羡坐起来,接过竹篮。
指尖触到篮底时,他顿了顿——那里刻着行小字:致羡翁——您偷懒的样子,我也想学。
他抬头看阿篾。
少年的眼睛亮得像春晨的露,嘴角还沾着编竹时蹭的竹青。
臭小子。他突然大笑,把竹篮抛进江里。
竹篮打着旋儿往下游漂去,阳光洒在波心,像极了二十年前,咸阳宫檐下那一抹斜照。
我这不是偷懒。他望着远去的竹篮,声音轻得像风,是给天下腾地方。
阿篾蹲在岸边,望着竹篮消失的方向。
忽然,他听见远处传来梆子声——是走街串巷的说书人。
这才月初,咋就有说书的了?他嘀咕着往村里跑。
说书人的担子停在村口老槐树下。
嬴子羡躺在竹棚里,隐约听见弦子声。
他翻了个身,蒲扇盖在脸上,却没注意到那说书人盲眼的布巾下,藏着双极亮的眼睛。
列位乡亲——盲叟的声音像陈年的酒,小老儿今儿不说神怪,单讲些信治旧事......
飞卢小说,飞要你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