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叟的弦子声在老槐树下荡开时,嬴子羡正蹲在竹棚边剥笋。
竹篾扎得掌心发痒,他却没动,只把蒲扇往脸上一盖——这把蒲扇还是三年前阿篾编的,边角磨得发亮,倒比宫里那些金丝绣的更称手。
列位——盲叟叩了叩醒木,咱今儿说的南苑灶火,是前年秋里的事。他枯瘦的手指摩挲着弦子,那夜月黑,狄道大旱,二十八个村的百姓挤在祠堂里争水。
祠堂供着的龙王像被推得东倒西歪,泥灰扑了满地。
人群里有老妇抽了抽鼻子:那年我家那口缸底都见了裂子,可不就是要拼命的架势?
偏这时候,祠堂后墙咔啦一声——盲叟突然提高声调,有人搬开了块砖。他摸索着端起茶碗抿了口,不是官差,不是乡绅,是个戴斗笠的,怀里还揣着半块冷馍。
他说,别争,咱刻石头上。
于是搬来石板,让每家派个娃,把要的水量刻成道儿。
刻道儿?有壮年汉子挠头,那能顶用?
顶用!盲叟用指节敲了敲石墩,刻完了,那戴斗笠的蹲在石板前说,明儿日头毒,先浇村东头李寡妇家的秧苗,她男人走得早。
又说,后日辰时轮到张屠户,他要杀猪卖肉,耽搁不得。
末了还补一句,要是觉得不公,明儿日头落前,来这石板上再刻一道。
后来呢?阿篾不知何时挤到前排,竹青蹭了半张脸。
后来?盲叟笑出满脸褶子,后来那石板成了理石。
再后来,十里八乡的祠堂都拆了供桌,搬来石板。
再再后来——他突然压低声音,有人在石板边上刻了行小字:说话比烧香顶用。
人群里响起细碎的抽气声。
嬴子羡的蒲扇滑下鼻梁,露出半张脸。
他望着盲叟发白的布巾下,那双在暮色里发亮的眼睛——这瞎子,当年在诉心角刻字时,指节还抖得像筛糠,如今倒把故事说得比酒还醇。
那无名执事,真是十九子吗?前排有个戴草帽的后生突然问。
竹棚边的笋壳唰地掉了一地。
嬴子羡弯腰去捡,指腹擦过竹茬的刺,有点疼。
盲叟的弦子声顿了顿。
他摸向腰间的酒葫芦,仰脖灌了一口:我不知道他是谁。酒液顺着胡须往下淌,我只知道,那一夜,我摸着刻在石上的字,终于敢说出想收徒弟。
场中静得能听见江水流过竹筏的轻响。
不知谁家的娃娃打了个喷嚏,惊醒了满树雀儿。
有老丈抹了把眼角:原来改变天下的,不是一个人,是一句话能传下去。
嬴子羡没接话。
他抄起竹篓往家走,路过村头晒谷场时,正撞见三个村童蹲在泥地上,用竹片划拉着什么。
最小的那个撅着屁股,鼻尖沾了泥:阿狗你错啦!
三叠架火法要先横后竖,阿篾师傅说的!
胡说!叫阿狗的男孩把竹片一戳,我阿爹说,阿篾师傅教的是看柴看风——他突然看见嬴子羡,立刻闭了嘴。
嬴子羡蹲下来,故意用脚尖搅乱泥地上的图案。
竹片东倒西歪,像被风刮散的星子。烧火哪有定法?他捏起块碎柴在泥里画,看柴干不干,看风大不大,看人饿不饿——他戳了戳阿狗的额头,你阿爹说得对。
三个娃娃愣了片刻,突然嬉笑着扑上来。
阿狗抢过竹片,在泥里重新排:那我加层斜的!
风从南边来,斜着能兜住火!最小的娃娃跟着拍手:对!
我阿奶说,斜的像大雁飞,暖和!
青烟从新搭的火堆里冒出来,映得孩子们的脸通红。
嬴子羡望着跳动的火苗,想起二十年前在咸阳宫熬药时,灶下的火总被宫规捆得死死的——添柴要三拜九叩,灭火要念三遍《火德经》。
如今这火,倒比当年烧得更旺了。
火变了,火没灭。他轻声说。
此时的咸阳宫,玉阶上的铜鹤灯刚点上第三盏。
始皇帝搁下《信治月刊》,目光扫过案头堆成山的竹简——全是各郡县递来的话亭记事:有老妇状告儿子不孝的,有匠户争新漆配方的,甚至还有孩童状告先生罚抄《仓颉篇》太多。
徐卿,苏卿。他敲了敲案几,若有一日,信治站不再提子羡,你们可惧?
徐衍推了推铜框眼镜。
他袖中还揣着今早收到的《庶务七则》修订版,是齐地的老卒们自发增补的雨雪天路滑,担水人优先。不惧。他声音清亮,如今十户之村皆有话亭,百人之坊自选执事。
不是我们建成了它,是它自己长成了。
苏檀抚过腰间的信治玉牌。
那是嬴子羡当初塞给她的,说以后你替我记着,别让规矩长歪了。
此刻玉牌贴着心口,暖得发烫。怕的是百姓仍需一个名字才敢说话。她抬眼,现在他们敢说我觉得,敢说我要改——这比提不提名字要紧。
始皇帝沉默片刻,突然笑出了声。
他想起那年在沙丘,嬴子羡举着土豆说仙人托梦时,眼里闪的也是这种光。朕曾囚天下于法,他指腹摩挲着竹简上的诉心角三个字,他却放天下于言。
好啊......好啊...
是夜,嬴子羡在竹床上翻了个身。
江风裹着竹香钻进窗棂,他却梦见自己站在咸阳宫的白玉阶上。
丹凤楼下,万民仰首,声浪如潮:十九子归位!
十九子归位!
他想摇头,想喊我早不是什么皇子,喉咙却像塞了团棉花。
有宦官捧着冕旒过来,珠玉相撞的脆响里,他看见赵高的影子混在人群中,嘴角挂着冷笑。
咳!他猛地坐起,冷汗浸透了中衣。
月光透过竹窗洒在床沿,像极了当年咸阳宫檐下的斜照。
他摸过床头的刻刀,赤脚下了地。
江边的鹅卵石硌得脚底生疼。
他蹲下来,用刻刀在青石板上划:我不回来,不是不愿,是不能。每一笔都深可见骨,仿佛要刻进江底的石头里。
划完最后一笔,他捡了把干柴堆在石上。
火舌舔过字迹时,他听见刺啦一声——是当年在南苑教百姓刻理石时,竹片划石板的声音。
灰烬打着旋儿飘向江面,被浪花一卷,就不见了。
你们已经学会自己点火了,他对着夜空喃喃,我再回来,就成了新的赵高。
次日清晨,晨雾还没散透。
嬴子羡拎着破陶罐去常话亭打粥,远远就听见里头闹哄哄的。
我阿爹说,新渠该先浇村南的稻子!
村北的菜苗都蔫了!《庶务七则》第三条说,优先救急!
那我背给你听——用水争执,先问旱情,再论人数,三查有无老弱病残。
我阿姐是话亭执事,她教我的!
嬴子羡倚着亭柱,看两个小娃叉着腰争得面红耳赤。
阳光透过竹篾的缝隙洒下来,在他们头顶织出金斑。
他突然觉得腿不瘸了,腰不酸了,连陶罐里的粥都比往日香了几分。
咳。他故意咳嗽一声。
两个小娃猛地转头,见是他,立刻规规矩矩行了礼:羡翁早!
早。他咧嘴笑,争出结果没?
争出来了!扎羊角辫的女娃仰起脸,先浇村北王奶奶的菜苗,她孙子病了,要吃青菜补身子。
村南的稻子让阿牛哥他们夜里轮着浇,反正月亮底下也凉快!
嬴子羡蹲下来,揉了揉她的羊角辫:这法子好。
那当然!男娃挺了挺胸膛,我们引了《庶务七则》第三条,还有阿篾师傅说的活人不能让规矩捆死!
嬴子羡的喉咙突然发紧。
他站起身,把陶罐往怀里拢了拢。
晨雾散得差不多了,江面上飘着几叶竹筏,阿篾的声音远远传来:师傅!
今日去镇里卖竹篮,您去不去?
不去!他扯着嗓子喊,转身钻进了竹林。
竹枝在头顶沙沙作响,仿佛千万个嬴子羡在低语,又仿佛从未有人来过。
风过林梢时,他摸了摸怀里的陶罐。粥香混着竹香,漫进了晨雾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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