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城的更漏刚敲过三更,苏檀的信骑队已在北阪道上溅起一路尘烟。
她腰间的虎符擦着铁甲发出细碎的响,掌心里还攥着那方染血的信鸽布——方才斥候说“天子驾崩”时,她的指尖几乎要掐进肉里,直到第二匹快马追上,喊出“更正”二字。
“首善亭?”她勒住缰绳,月光在甲胄上碎成银片。
身后二十骑跟着骤停,马蹄声撞在山壁上,惊起几宿寒鸦。
“回使君,”斥候抹了把脸上的汗,“中车府传旨说陛下着布衣出了章台门,随从仅两名小黄门,往渭南去了。”
苏檀盯着斥候发颤的喉结,突然翻身下马。
她扯下鞍鞯下的羊皮水囊,灌了半口又猛地拧紧——咸阳宫的密报她见过太多,可这回连她都没料到,那个总在龙案后批奏到三更的人,会选在“驾崩”谣言最盛时,钻进百姓的话亭里。
“分两队。”她将水囊甩给亲卫,“一队回中枢调《渭南话亭舆图》,一队跟我抄近道。”马蹄声再次炸响时,她摸了摸怀中的青铜简——那是嬴子羡三年前留下的“信治九策”,此刻正随着她的心跳一下下撞着肋骨。
渭水南岸的首善亭比寻常话亭大些,竹篾编的穹顶下挂着八盏防风灯。
始皇帝站在亭外时,灯影正把他的斗笠边缘染成暖黄。
他低头理了理粗布短褐的袖口——这料子比龙袍扎人多了,倒让他想起幼年在邯郸,赵姬给他缝的第一件粗布衫。
亭里正吵得热闹。
五个老农围着火盆,争论“官道修缮该按田亩摊钱还是按丁口摊粮”。
一个缺了门牙的老汉拍着条凳:“我家老三去年修直道摔断了腿,今年还摊力役?”
“那老李家刚添了孙子,凭啥少摊?”另一个声音拔高。
始皇帝刚抬脚跨进竹槛,吵嚷声突然静了半拍。
所有人都在看他——斗笠压得低,可那挺直的背,还有眼角那道若隐若现的刀疤(当年在博浪沙遇刺留下的),怎么看都不像是普通农夫。
“这位老哥,”缺门牙的老汉率先开口,“坐这儿。”他拍了拍身边的空位,泥脚在条凳上蹭出块灰印,“议事亭没规矩,谁有道理谁坐中间。”
始皇帝摘下斗笠,露出斑白的鬓角:“今日无帝,无官,只有‘渭南甲五户’嬴某。”他从怀里摸出户籍简——这是徐衍上个月推行的新制,每户发竹板刻的“民籍符”,“我家六口人,三亩薄田,两亩桑。”
亭里静了一瞬,接着爆发出哄笑。
缺门牙的老汉把烟杆往他手里一塞:“成,算你一户。说吧,咋摊?”
始皇帝接过烟杆,在火盆边敲了敲:“以工代赋。贫户出力修路,抵三成田税。”
“你凭啥定这规矩?”方才争丁口的老农梗着脖子,“县丞都不敢随便改税!”
始皇帝指了指亭柱上的刻字——那是嬴子羡当年在南苑刻的“法自民出”,被漆成了朱红:“凭我今晚也得排队领粥。”他指了指亭后支着的粥棚,“首善亭的夜粥,不论官民,领粥先报户。”
哄笑声更响了。
有人拍着他的肩:“行啊老嬴,有胆气!”缺门牙的老汉摸出块木牌——议事亭的“举木”,同意画圈,反对画叉,“都举吧!”
苏檀躲在亭外的枣树下,袖中墨笔在绢帛上飞窜。
她记录着始皇帝如何被推去舀粥,如何被老汉们拽着比饭量,如何在争论最激烈时,突然说了句:“当年朕修驰道,死了三万人。”
风卷着粥香飘过来,她的手顿了顿。
月光里,始皇帝的布衣被夜风吹得鼓起来,倒真像个普通老农——可他说“朕”时,尾音还是习惯性地往上挑,像从前在朝上批奏时那样。
三日后,《天子列席七日录》被快马送进各郡的信治研习所。
徐衍捧着绢帛的手在抖,他翻到最后一页,始皇帝在粥棚里帮老妇哄孙子的素描下,苏檀用小楷写着:“陛下问那孩子怕不怕官,孩子说‘怕县丞的板子,不怕话亭的灯’。”
“他不是来听民意的,”徐衍把绢帛按在胸口,“是来学‘如何做一个人’的。”
同一时刻,丞相府的烛火亮得刺眼。
李斯捏着门生连夜抄来的《七日录》,指节发白。
案头的秦篆竹简堆成小山,都是各郡送来的“话亭议决”——有废除盐铁官卖试行私贩的,有要求县丞每月列席议事的,甚至有个小县要改“秋决”为“春决”,理由是“冬雪封路,犯人等不到刑场就冻死了”。
“此风不可长。”他突然将竹简砸在案上,墨汁溅在“法自民出”四个字上,“明日早朝,奏请立‘信治监’,归中车府统辖。”
话音未落,窗外传来童声琅琅:“《庶务七则》第三条:监督之权,亦须被监督。”
李斯猛地抬头。
月光里,几个孩童举着竹板跑过,竹板上的字被灯笼照得发亮——正是信治研习所新印的《庶务七则》。
他踉跄着扶住案角,忽然想起二十年前,他在兰台整理《韩非子》时,也是这样,听见宫外传来百姓唱秦腔的声音。
江南的雨来得急。
嬴子羡蹲在竹棚下编竹蜻蜓,雨水顺着棚檐砸在他脚边的泥坑里。
卖货郎老张蹲在他旁边,啃着他递的炊饼:“您是没见着,咸阳城的孩子都举着这玩意儿跑,跟一群小凤凰似的。”
“叫‘言鸢’。”嬴子羡削着竹片,刀尖在翅膀上刻了道细纹,“能飞多高,就能说多远。”他把编好的竹蜻蜓往空中一送,竹片打着旋儿窜上雨幕,“帮我带十只去咸阳,卖给话亭门口的孩子。”
老张接过竹蜻蜓,突然压低声音:“听说陛下在话亭里跟人比吃胡饼,撑得直拍肚子?”
嬴子羡手一抖,竹刀差点划破指尖。
他望着雨幕里忽隐忽现的竹蜻蜓,笑出了声,笑得锅里的粥都溢出来,烫得他跳脚。
阿木端着笊篱从屋里跑出来,就见他蹲在地上擦粥,嘴上还念叨:“好啊,好啊,这下连龙椅都坐不稳了。”
咸阳宫的夜格外静。
始皇帝坐在话亭的条凳上,烛火在《议事录》上投下摇晃的影。
他提笔写了又改,改了又写,最后落下一行字:“昔年焚书,朕以为可灭异声。今日方知,声不在书,在人心。若有一日,此亭空寂,非民无言,乃上堵其口。”
守亭的老卒提着灯笼巡过来,见他还在写,惊得灯笼都差点掉了:“陛下?您咋还没走?”
始皇帝合起《议事录》,指节抵着下巴上的胡茬:“替我传话:明日朝会,朕有‘庶民条陈’要奏。”
“可您是天子啊!”老卒急得直搓手。
始皇帝望着亭外的星空笑了:“今日是。明日?或许只是个想说话的老头。”
此时,章台宫的偏殿里,赵高靠在锦被上剧烈咳嗽。
他手里攥着的密报被咳出来的血浸透了半页,只余几个字还清晰:“陛下……首善亭……与民争席……”
“传……传中车府令……”他撑着要起身,金缕玉衣滑落在地,“备车……去……去话亭……”
窗外,一只竹蜻蜓被夜风吹着,轻轻落在他的窗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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