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叟的醒木刚收进怀里,扎羊角辫的小娃就扯住他灰布衫的袖口,声音像敲碎的银铃:爷爷爷爷,阿篾师傅到底是不是十九子?
围在老槐树下的人群霎时静了静。
几个挑着菜担的农妇停住脚步,卖糖葫芦的老汉把草把子往肩头一扛,蹲在石墩上的青壮汉子也直起腰,目光全往盲叟脸上凑——虽说都知道这说书人眼盲,可总觉得他那泛白的眼仁里藏着天大的秘密。
盲叟摸了摸小娃的羊角辫,竹杖在地上敲出轻响:我讲过南苑灶火,讲过话亭星火,可谁见过点火的人?
火起来了,还非得知道是谁划的火石?
我爹说,第一个点火的,是饿急了的人!后排突然冒出个虎头虎脑的少年,话音未落,人群哄笑起来。
有妇人用菜篮掩着嘴:你爹前日还说阿篾师傅是天上星宿呢!卖糖葫芦的老汉敲着铜锅:这娃随他爹,嘴上没把门的!
盲叟却笑出了满脸褶子,枯瘦的手轻轻拍了拍少年的头顶。
他竹杖再次点地,笃、笃、笃的节奏忽然变了——头两下轻得像春蚕食叶,第三下却沉得像石锥凿壁。
人群里,蹲在竹筐后的嬴子羡猛地一僵。
他认得这节奏——三年前在咸阳宫后的诉心角,他亲手刻下第一块民声石时,凿子落石的声响正是这样。
当时苏檀站在他身后,说这声音要刻进大秦的骨缝里;徐衍捧着竹简记规矩,说这是新制的胎心。
此刻竹杖点地的脆响撞进他耳里,竟比当年凿石声更震得人心慌。
他望着老叟佝偻的背影,忽然想起第一次见这盲叟时——那是在狄道的破庙,盲叟摸着诉心角的刻石掉眼泪,说字不会抖,人心就稳。
如今这稳了的人心,正像涨潮的江,漫过他的脚面,漫过他的膝盖,最后漫过他的头顶。
原来我早不是火种了。嬴子羡喉结动了动,指尖无意识地抠着竹筐边缘。
竹篾刺进掌心的疼意让他清醒些——他曾是划火石的人,可现在火舌卷着风,烧红了三十六郡的天,连点火的人都成了被火照亮的影子。
日头西斜时,他蹲在竹棚里翻旧物。
那口缺了沿的铁锅还搁在墙角,锅底结着层黑黢黢的糊,是当年煮土豆玉米羹时留下的。
他摸了摸锅沿,想起第一次用这锅给村人熬粥,苏檀站在灶边皱着眉说成何体统,徐衍捧着《农政要术》在旁记数据,连始皇帝微服来瞧时,都蹲在灶前喝了三大碗。
送了吧。他对着锅喃喃,又翻出半卷未用完的竹席——那是刚穿越来时,为了躲系统任务假装编竹匠的证据。
竹席底下压着块碎玉,是苏檀当年监视他时,不小心遗落的,后来他偷偷磨成了发簪,却始终没机会送出去。
月上柳梢时,竹棚前的空地上堆了小半人高的旧物。
村东头的王阿婆抹着泪收走铁锅:娃子,这锅煮过救命的粥,我得给孙儿们讲它的故事。西头的栓子扛走竹席:我娘说铺这席子睡觉,梦里都有竹香。
嬴子羡蹲在门槛上,手里捏着根未削完的竹篾。
月光落下来,照得竹篾泛着青玉似的光。
他想起系统刚绑定那会儿,总嫌这破系统逼他卷,现在倒觉得,或许系统最狠的不是任务,是让他在不知不觉间,把大秦的骨血熬进了自己的骨头里。
他指尖翻飞,竹篾在掌心转着圈。
未到半夜,一只无顶的小亭编好了——没有房梁,没有瓦檐,只有四根细竹撑起个空架子。
他抱着小亭走到江边,石滩上的潮水正漫上来,打湿了他的麻鞋。
去球吧。他轻声说,把小亭往江里一放。
潮水裹着竹亭打了个转,慢慢往江心漂去。
月光落在亭角的竹篾上,像谁在黑夜里划了根火柴,忽明忽暗地晃。
三日后,信治中枢的偏殿里。
苏檀捧着竹简跪坐,墨色未干的《言鸢节例》在案上摊开。
始皇帝倚着玉枕,指尖敲着案几:三十六郡都设了?
回陛下,连最南边的象郡都送了竹蜻蜓来。苏檀翻开另一卷,这是南海郡孩童的心愿——阿爹打鱼莫翻船;这是陇西郡的——渠水绕到我家田。她顿了顿,无一提十九子。
始皇帝忽然坐直了身子,眼里闪着光:你信吗?
真没人想他回来?
苏檀抬眼,烛火映得她眼尾的细纹都暖了:信。
因百姓已敢写陛下少炼丹,多听亭。
始皇帝先是一怔,继而大笑。
笑声撞在殿顶的玉珩上,惊得檐下栖鸟扑棱棱飞起来。
他笑够了,又轻轻一叹:好啊......他教天下说话,自己却走了。
这日午后,嬴子羡蹲在江边看渔夫烤鱼。
江风卷着焦香往他鼻子里钻,他吸了吸鼻子,凑过去:这火整得灵!
渔夫把竹叉一扬,得意得嘴角都快咧到耳根:话亭教的!
你去北村看看,他们还加了陶管送风,说是阿篾遗法!
遗法个屁!嬴子羡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我刚从北村来,那是老张头家小子跟他爹琢磨了半宿,把烧砖的风箱改了改!
渔夫把烤好的鱼串硬塞进他手里:拿着,这是十九子余火!
嬴子羡叼着鱼串往竹棚跑,竹枝在头顶晃得簌簌响。
他跑两步回头,见渔夫还在冲他挥手,忽然就笑了——当年他怕被系统惩罚,硬着头皮在朝堂讲内卷,现在倒好,连百姓烤个鱼都要往他头上赖。
深夜,他又坐在江边。
对岸突然亮起连片灯火——是座新话亭落成了。
孩童们围着火堆,脆生生地背《庶务七则》:凡田界不清,诉于亭;凡债约不明,记于亭...
他望着那跃动的火光,忽然哼起前世在地铁里听的老歌:我曾经......是个社畜......哼到一半自己先笑了,笑出了眼泪。
就在这时,江心浮出一点幽蓝微光。
他眯起眼——那是系统解绑前送的未来作物种子沉箱,本以为会永远埋在江底,此刻竟被水流冲开了。
箱盖裂开的瞬间,一株嫩绿的幼苗破水而出,茎秆上还沾着江沙,却倔强地往水面挺。
嬴子羡望着幼苗漂向远方,忽然觉得心里那块压了三年的石头咔地碎了。
他摸了摸怀里的竹篾小亭——不知何时,潮水已经漫过了石滩,小亭早没了踪影。
这锅,老子可真不背了。他对着江风说。
老槐树下的盲叟整理着书案。
他摸了摸醒木,又摸了摸竹杖,忽然笑了。
远处传来孩童的打闹声,混着江风飘过来:爷爷明天讲啥?讲无名之火!
盲叟指尖轻轻拂过竹杖上的刻痕——那是当年在诉心角刻石时,被碎石崩出来的。
他把醒木往案上一放,哑着嗓子应:好,明天就讲......无名之火。
读书三件事:阅读,收藏,加打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