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斯的笔尖在竹简上悬了三息,终于重重戳进案头。
墨汁顺着笔锋蜿蜒而下,在南苑旧民立祠几个字上洇开,像团化不开的淤血。
大人?幕僚的声音比蚊蝇还轻。
李斯猛地甩了甩笔,将染墨的衣袖甩得噼啪响。
他盯着密报上子羡祠三个字,喉结动了动:供的什么?
清水。幕僚缩了缩脖子,每日清晨换一碗,说是清清爽爽记着恩。
好个清清爽爽。李斯突然笑了,指节叩着案几,民心尚知归处,岂容无名之治长久?他扯过一卷新简,竹片刮过案面发出刺响,去唤张生,就说本相要上《请立贤人院疏》——信治无首,易生僭越,当尊功臣以正视听。
幕僚领命退下时,窗外的竹影正扫过廊下。
李斯没注意到,后宅西厢房的窗纸轻轻动了动。
那是他新纳的陈妾,原是南苑流民之女。
此刻她正蹲在廊下,手里攥着半块炭,刚才偷听到的贤人院尊功臣几个字在脑子里打转。
三个月前她饿得昏死在街头,是嬴子羡让少府的粥棚多开了半刻钟;上个月她弟弟被马踩伤,又是话亭里的老医正连夜翻书找的药方。
她摸了摸腰间的铜铃——那是流民自发做的,说铃响处有话亭,话亭里有活人理。
一更梆子响过,李斯书房的灯灭了。
陈妾裹着青布衫溜进书房,案头的奏章还没封泥。
她咬着唇抄下关键段落,藏进裹胸的布里,等巡夜的卫卒走远,便提了裙角往城南跑——那里的首善亭,通宵亮着防风灯。
江南的竹棚里,嬴子羡正给新收的学徒教编鱼篓。
竹篾在他指间翻飞,突然咔地断成两截。
阿篾师傅?小徒弟揉着被竹刺扎红的手指。
去,把村头王伯家的小子喊来。嬴子羡扯下围裙,草绳系的腰封被他攥得发皱,就说我问,南苑那档子事,是不是真供上清水了?
小徒弟跑得裤脚沾了泥,回来时额角挂着汗:王伯家二小子说,祠里供的碗比他娘的嫁妆还亮堂!
嬴子羡抄起半拉竹笼就要砸,手举到半空又泄了力。
竹笼咚地砸在泥地上,惊得屋檐下的麻雀扑棱棱飞起来。我躲这儿当编竹匠图个啥?他蹲下去捡竹篾,声音闷得像敲鼓,就图个不被人当神仙供着!
他翻出压在箱底的铜镜——还是三年前系统奖励的,当时嫌占地方一直收着。
铜镜挂到老槐树上时,阳光斜斜照过来,在青石板上投下一片光斑。
嬴子羡蘸了锅灰在旁边写:照己莫照人,看脸别看魂。
阿篾师傅,这是啥意思?扎羊角辫的小丫头踮着脚看。
嬴子羡蹲下来,手指点着镜中自己沾了竹屑的脸:要是有人说十九子显灵,你就拉他来照镜子。
问他——你是真想说话,还是想找个主心骨?他揉了揉小丫头的羊角辫,主心骨该长在自己身上,懂不?
咸阳首善亭的瓦当上落满了麻雀。
老儒扶着斑竹杖站在石台上,竹简在他手里抖得发颤:信治无首,必生乱象!
昔者周公立明堂,汉高设三老,今当立贤人院以尊功臣,方合...
尊功臣?卖浆妇人的铜碗当地磕在石桌上,前两年赵高也说自己是功臣,结果把胡亥的耳朵都塞成了茧子!她撩起蓝布围裙擦手,你立贤,谁来监贤?
李斯大人现在说立院,保不准哪天院长大人就说我比皇帝还贤!
围观的人群炸开了锅。
卖菜的老张举着葱:我儿子在话亭当录事,说信治就是大家定规矩大家守,要啥贤人?说书的瞎子拨了拨三弦:对喽,上个月我那瞎眼侄儿状告地痞,还不是靠话亭的《民讼条》断的案?
徐衍站在亭角,原本攥着《议政仪典》的手慢慢松开。
他望着苏檀——那女子正伏案疾书,墨笔在简上走得飞快。
等争辩声渐弱,苏檀抬头时,眼底闪着星子:徐大人可听见了?
百姓要的不是被贤人教,是自己能当自己的先生。
当夜,《信治案例集》新添一卷,苏檀在卷首写:一碗清水如何烫伤天下——信仰若需供奉,便已成了枷锁。
始皇帝是踩着晨露进首善亭的。
他没穿龙袍,只着玄色深衣,混在听辩的人群里听了半柱香。
归宫时,他让中车府令绕路去了少府,抱走了那本还带着墨香的案例集。
李卿说要立贤人院?始皇帝斜倚在玉案前,案例集摊开在《一碗清水》那页。
李斯的额头抵着青砖,冷汗顺着下颌滴在地上:臣以为,民心需有所归......
归?始皇帝指尖划过不拘逆耳四个字,你看这页,百姓供的不是人,是他们自己敢说话的那天。
你若立院,反把那天关进庙里。他突然笑了,笑声里带着点他年轻时巡陇西的清朗,朕也曾想永生不死,如今才明白——活的,才是真的。
李斯的额头重重磕在地上,这次不是为了表忠,是真的吓出了魂。
江南的江风裹着鱼腥气扑来。
嬴子羡正蹲在竹棚前补鱼篓,老渔夫拎着个粗陶碗晃过来:阿篾,今早有人托我带的。
碗底刻着南苑旧祠,字迹歪歪扭扭,像孩童拿石子划的。
碗里的水只剩小半,沿着碗沿结了层白霜。
老渔夫搓了搓手:昨夜祠前起大风,碗没倒,水倒泼了大半。
孩子们说,阿篾师傅不喜欢当神仙。
嬴子羡捧着碗坐了很久。
江面上的雾渐渐散了,他忽然站起来,往江边走。
陶碗倾斜的刹那,清水叮咚落进江里,和着春潮的声音,散成一片细碎的光。
流走的,才叫活水。他对着江风说,声音被浪头卷得忽远忽近。
忽然,江面的倒影晃了晃。
他眯起眼——不是月亮,是无数张模糊的脸,像在说什么,又像什么都没说。
嬴子羡笑了,弯腰捡起块鹅卵石扔进江里,涟漪荡开时,那些影子也散了。
行了,他拍了拍沾着江水的手,这回连影子,也不用我管了。
春日渐暖时,江南的茶肆前支起了新的说书台。
盲叟的三弦刚拨了个头,围过来的孩童就抢着喊:我知道!
那年老槐树挂着镜子,阿篾师傅说要照自己......
盲叟摸了摸胡子,琴弓在弦上顿了顿——他听见江风里飘来新的故事,正顺着流水,往更南的地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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