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叟的三弦在茶肆前弹出第一声时,江风里还裹着若有若无的青草香。
这是他今春第三次来江南。
竹制的书案被孩童们挤得吱呀响,扎着羊角辫的小丫头踮脚拽他衣袖:爷爷,今天说信治旧事好不好?
盲叟抚了抚发白的胡须,指尖在弦上轻轻一挑:说哪段?
南苑灶火!五六个童声炸成一片,最前头的灰布衫男孩急得跺脚,上次说到阿篾师傅在灶下垫了块砖!
盲叟哑然失笑,枯瘦的手在案上摸索着茶碗。
他记得三年前第一次讲这段时,台下只有两个打盹的老丈;去年春天,茶肆老板主动把案几搬到了当街;如今——他侧耳听着四周此起彼伏的我知道我先说,喉间突然有些发紧。
那丫头先说。他点了点拽他衣袖的羊角辫。
小丫头立刻挺得笔直,发梢的桃花绢随动作颤了颤:我知道!
南苑灶火是因为有人饿了,又没人管,所以自己点火!
周围孩童哄笑起来,有个穿青布短打的小子嚷嚷:阿娘说,是戍卒家的小娘子带着孤儿们烧的!
都对。盲叟用琴弓敲了敲案角,笑声渐歇,那火后来灭了吗?
没灭!童声如雀鸣炸响,现在烧到陇西了!
我阿爹去北边贩盐,说陇西的话亭边上也支了灶,过往行商都能添把柴!
江堤上,嬴子羡正蹲在竹棚前补渔网。
竹针在网眼里穿梭的手忽然顿住,碎银似的阳光落进他眼角的细纹里。
三年前他在南苑破庙教孩子们砌灶时,可没想到这把火能烧过函谷关。
那时候苏檀还板着脸说成何体统,现在倒好——他望着远处茶肆前攒动的小脑袋,嘴角慢慢翘起来。
有个扎歪了发髻的小女娃跑过来,举着半块烤红薯:阿篾师傅吃!他接过时触到孩子沾着炉灰的手,忽然想起刚穿越来时在咸阳宫摔碎的茶盏。
那时候他被系统逼得在朝堂上背内卷定义,现在——他捏了捏红薯,温热透过掌心漫上来,甜的?
甜!女娃蹦跳着跑回书场,辫梢的红头绳像团跳动的火。
嬴子羡望着她的背影,忽然发现自己竟说不出那灶是按《营造法式》改良过的这种话了。
从前他总怕传说走样,现在倒觉得——错的又怎样?
当年他在话亭墙上写不拘逆耳,不就是要让百姓自己把字刻进骨头里么?
少府来的快马!
江堤上传来马蹄声,嬴子羡抬头,见徐衍的书童正挥着竹筒往茶肆方向跑。
那孩子跑得太急,差点撞翻卖糖画的担子,脆生生喊:徐大人新修的《大秦新律》誊好了!
废除诽谤罪那条写在第三卷!
茶肆前瞬间炸开喧哗。
盲叟的三弦铮地断了一根,他却像没察觉似的,摸索着抓住书童的手腕:真废了?
真废了!书童喘着气,还加了言责互证,要告人谤政的,得先去话亭把自己三日说的话都晒出来!
嬴子羡把渔网往竹筐里一丢。
他知道徐衍憋这口气多久了——去年冬天在少府,那家伙抱着半人高的案例集,眼里烧着火:那些说防民之口甚于防川的,根本没懂川要怎么导!现在看着新律传得比春风还快,他倒比徐衍先笑出了声。
李丞相称病不朝了。
不知谁在人堆里说了一嘴,喧哗声突然低下去。
嬴子羡望着远处城郭方向,想起李斯上次见他时的模样——白发沾着药渣,手指抠着案几上的裂痕:殿下可知,这律例断的是多少人的根?他当时没接话,只把案头那碗冷茶推过去:李卿尝尝,凉了的茶,和凉了的民心,哪个更苦?
苏大人贴试行录了!
又是一声喊。
嬴子羡顺着众人目光望过去,见少府的青衫小吏正往茶肆旁的公告栏上贴竹板。
最上头的字他隔着半条街都能看清:《首月试行录》。
五十七起讼,四十九起撤诉!有人念出声,因为告的人不敢去话亭说自己的事!
茶肆里传来拍桌子的响声,是卖鱼的张老汉:我就说!
上月那王屠户告我骂他缺斤少两,结果他自己先缩了——他敢去话亭说他夜里往肉里注水的事么?
哄笑声里,嬴子羡摸出腰间的竹哨。
那是他当年被系统惩罚在咸阳宫跳《科目三》时,苏檀憋笑憋到脸青,塞给他的纪念品。
现在这哨子被摩挲得发亮,他捏着哨身往村西走——那里传来少年们的吵闹声。
不行!得先测流速!
时辰不记准,流速有啥用?
两个扎着布带的少年蹲在溪沟边,一个举着竹筒量水,一个在陶片上划道道。
嬴子羡凑近时,正听见穿灰布衫的少年喊:按《庶务七则》第五条,抽签决定谁先发言!
他蹲下来,指尖敲了敲少年怀里的竹简:你们争啥?
争谁先记数据!少年头也不抬,从布兜里摸出两片竹片,抽到红的先说。
嬴子羡愣住。
三年前他在咸阳宫和徐衍吵了三天三夜才定下的《庶务七则》,现在竟成了村头少年分溪水的规矩。
他忽然想起系统第一次逼他讲内卷时,大臣们瞪圆的眼睛;想起苏檀第一次掀他的话亭案几,说成何体统;想起始皇帝摸着案例集说活的才是真的——原来最狠的卷,从来不是他一个人在卷。
喏。他掏出竹哨递过去,这是我当年在咸阳宫跳《科目三》换来的社死纪念品,给你们当计时器。
少年接过哨子,眼睛亮得像星子:阿篾师傅,《庶务七则》第八条说,议完事要请见证者按手印——你给我们当见证者好不好?
嬴子羡望着溪水里晃动的少年影子,忽然想起初穿越来时,自己蹲在御花园的假山下,对着系统面板骂摆烂都不行。
那时候他以为要卷赢全天下,现在才明白——最好的卷,是卷得让人忘了他这个卷王。
好。他应得爽快,伸手在陶片上按了个泥印,我给你们当见证者。
暮色漫过江堤时,嬴子羡在竹棚前煮了锅白粥。
粥香混着江风飘出去,他盛了一碗,吹凉时听见系统的声音——轻得像前世公司楼下的晚风:【终极任务完成:你让一个帝国学会了自己呼吸。】
他手一抖,粥溅在青布衫上。
系统提示音消失的刹那,他突然想起第一次见苏檀时,她像把淬了霜的剑;想起徐衍抱着案例集说规则能驯服人性时,眼里的光;想起始皇帝摸着退位诏草稿说后世之治在亭台之间时,鬓角的白发。
竹蜻蜓是他连夜扎的。
竹骨被磨得发亮,翅膀上用朱笔写着退休快乐。
第二日清晨,他站在江边放飞它,风托着竹蜻蜓往云里钻,却撞上进巢的晚鸟,双双坠入江心。
涟漪荡开时,他忽然笑出了声。
锅里的粥还在咕嘟响,像极了当年朝堂上他讲内卷时,群臣倒吸冷气的声音。
他盛了一碗,对着江风嘟囔:这届百姓,比我会卷多了——挺好。
春夜的雨来得悄。
盲叟在村口搭草棚时,雨丝正顺着竹帘往下淌。
他摸黑摆好书案,三弦在匣里发出嗡鸣。
远处传来孩童的嬉闹:盲爷爷!
明天说新故事好不好?
好。盲叟擦了擦琴弦,雨珠顺着他的皱纹滚进衣领,明天说......说这江里的水,是怎么自己流起来的。
江风卷着雨丝扑进草棚,吹得案上的竹简哗啦作响。
其中一页被雨水洇开,隐约能看见信治二字——像株刚发芽的草,正往更湿润的泥土里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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