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裹着江雾漫进江南村口时,盲叟的草棚已搭了半宿。
他枯瘦的手指抚过竹帘上的水珠,将三弦往案几上一搁,雨丝便顺着弦轴往下淌,在竹简上洇出个淡墨的圆。
盲爷爷!
脆生生的童声撞开雨幕,七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娃挤进来,泥鞋在草席上印出梅花印。
最前头的小丫头举着半块烤红薯,红薯皮还沾着炉灰:您说要讲信治旧事,是不是阿篾师傅在南苑烧灶火的故事?
盲叟摸了摸小丫头的羊角辫,指腹蹭到她发间沾的草屑——许是刚从田埂上跑过来的。
他掀开三弦的红绸,琴弦嗡鸣如鹤唳:先给爷爷讲讲,你们知道阿篾师傅是谁么?
是编竹器最厉害的匠人!扎双髻的男娃抢着说,我阿爹说,他教咱们用陶片议田埂分水,比里正拍桌子管用!
是会在话亭刻有理慢慢说的先生!另一个女娃掰着手指头,我娘说,上个月王婶和李伯为晒谷场吵架,就是按他教的诉心角,一人说一炷香,最后还互相道了歉!
盲叟的手停在琴弦上,掌心触到弦上凝的雨珠,凉得像二十年前咸阳宫的月光。
他从怀里摸出半片陶碗,碗沿缺了个豁口,内壁还留着褐色的茶渍:那你们说,阿篾师傅是不是神仙变的?
草棚里忽然静了。
小丫头踮脚凑近陶碗,鼻尖几乎碰到豁口:神仙哪会用破碗?
我阿娘说神仙用玉杯喝露水!
可这碗里的水,确实烫醒了很多人。盲叟用指节轻敲碗沿,清响撞着雨帘散开,当年南苑大旱,阿篾师傅用这碗盛了清水供在祠堂,说求雨不如求理。
你们猜怎么着?
怎么着?小娃们挤成一团,发梢的雨水滴在盲叟青布衫上。
那碗水没招来雨,倒招来了百户人。盲叟的声音低下去,像在说一个古老的梦,有人说要挖渠,有人说要分井,有人说要罚偷水的——最后他们用陶片投票,选出了挖渠的法子。
等渠挖通那天,水漫进祠堂,把这破碗冲得转了三圈。
哇——小丫头的眼睛亮得能照见雨珠,那阿篾师傅肯定是凡人里的神!
竹棚外的雨忽然大了些。
嬴子羡蹲在自家竹棚下补渔网,竹针咔地扎进指腹。
他盯着渗血的指尖,又望向来时的方向——草棚里飘出的童声像小雀儿,撞得他心口发疼。
本想装聋作哑由他们说去,可当他瞥见三个小娃蹲在晒谷场边,用泥巴捏出个歪嘴瘸腿的泥人时,到底没忍住。
那泥人头顶扣着块碎瓦片当锅盖,左腿比右腿短半截,正歪歪斜斜立在草窠里,倒真有几分他当年拄竹拐的模样。
这是阿篾师傅!扎双髻的男娃把泥人往地上一按,我阿爹说他走路一瘸一拐,说话总带笑,像隔壁卖糖人的老张头!
不对!另一个小娃掰着泥人的胳膊,我娘说他给话亭刻字时,手稳得像石头,才不是老张头那抖抖索索的样儿!
嬴子羡蹲在竹棚阴影里,看他们为泥人的眉眼争执。
雨丝顺着棚顶滴在他脚边,溅起的泥点落在青布裤上。
他忽然想起初穿越来时,在御花园假山下骂系统的模样——那时候他怕被卷成焦点,如今倒好,焦点自己长了腿,追着他跑。
既然躲不掉名,那就让名自己烂掉。他搓了搓指腹的血珠,把渔网往竹筐里一塞,又拎起今早新编的竹漏,反正这破名儿,本就是他们捏的泥人。
第二日天没亮,晒谷场就炸开了锅。
都来看!挑水的张婶撞翻了水桶,阿篾师傅显灵了!
村民们举着灯笼跑过来,就着晨光看见满场竹漏摆成个大圆阵,每个竹漏口都朝上,像话亭的顶盖。
圆阵中央插着根削尖的竹签,上面歪歪扭扭刻着:此法非我创,莫再拜泥人。
更绝的是,泥人屁股上还被人用木炭画了个咧嘴笑的脸,旁边写着斗大的假的。
定是阿篾怕遭天谴,托梦自清!最年长的周伯捋着白胡子,神仙哪能让人拜泥胎?
这是点化咱们呢!
嬴子羡躲在村外的槐树林里,看着村民们围在圆阵边交头接耳,憋笑憋得肩膀直颤。
他摸了摸怀里的木炭——昨夜他打着手电筒蹲在泥人旁画笑脸时,蚊子在腿上叮了七八个包,倒比当年在朝堂上背内卷定义还累。
你要拜,就拜个滑稽的;你要神,我就给你个会写脏话的神。他揪了片槐树叶含在嘴里,看几个小娃踮脚摸竹签上的字,看你们还怎么把我供在神龛里。
消息传到咸阳时,苏檀正翻着《信治简报》。
她执朱笔的手顿了顿,望着画工新绘的竹漏圆阵图,忽然笑出了声。
大人笑什么?徐衍捧着一摞《庶务七则》修订稿,镜片上蒙着层雾气,这等戏谑之举,岂不是折损信治威严?
苏檀将竹漏图往案上一推,朱笔在空白处落下批注:偶像崩塌之道,莫过于自毁其形。
此乃最高明的辟谣——不争,而使其不值得争。她抬眼时,眸中似有星火,你看,连神都敢自嘲,谁还敢装圣人?
徐衍凑过去看批注,镜片上的雾气被暖炉烘散了。
他盯着不值得争四字,忽然想起前日在函谷关见到的场景——两个商人为货栈归属争执,最后竟主动要求去话亭一人说一炷香。原来威严不在肃穆,而在...
而在可笑之事亦能被容纳。苏檀替他说完,将修订稿推回他怀里,去把这图收进《奇闻录》,要让后世知道,大秦的信治,是从一个匠人的自嘲里长出来的。
数日后的清晨,嬴子羡扛着新编的竹筐路过话亭,脚步突然顿住。
泥人早已没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七片竹片拼成的大字:说话不算神,算人。
字下围着几个小娃,最前头的老妪正用枯枝在地上划:这是人字,撇捺两条腿,站得稳当才叫人。
就是阿篾那样的人!扎双髻的男娃突然喊,声音亮得像敲铜盆,他教咱们讲理,自己却蹲在泥里编竹漏!
嬴子羡的手在竹筐上攥得发白。
他忽然想起始皇帝退位那天,摸着信治二字说的话:朕当年求长生,如今才明白,让大秦活下去的,从来不是一个人。
当晚,他坐在江边的礁石上,火盆里的木片噼啪作响。
那是他最后一块刻着十九暗纹的木片——当年在咸阳宫,他总把这木片当镇纸,压着系统任务的破纸。
行了......他对着火星喃喃,这回连假神都不用我演了。
火星腾起时,像千万只流萤,载着嬴子羡三个字,散在夜空中。
江风卷着雨丝扑来,他裹了裹青布衫,听见村东头传来惊呼声:王婶家小娃烧得厉害!
快请郎中来!
雨幕里,隐约能看见几个村民扛着草席往村外跑——那是按《庶务七则》新搭的隔离棚。
阿篾......师傅......
微弱的呓语混着雨声飘过来,嬴子羡抄起竹筐就往村东头跑。
火盆里的余烬还在跳,将十九二字的最后一笔,也烧作了烟。
读书三件事:阅读,收藏,加打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