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盆里的余烬最后一颤,十九二字的最后一笔终于化作青烟,被江风卷着掠过嬴子羡肩头。
他裹紧青布衫的手还带着木片灼焦的温度,村东头的惊呼声却又刺破雨幕:王婶家小娃烧得说胡话了!
等他赶到草棚时,竹帘内的哭嚎几乎要掀翻棚顶。
王婶的儿媳攥着块浸了冷水的布帕,正往小娃滚烫的额头上敷,见他进来,像抓住救命稻草般扑过来:阿篾师傅!
小柱子非喊着要您,说您有仙人托梦的法子...
嬴子羡的后槽牙猛地一咬。
他望着草棚里七八个咳嗽不止的村民,又看了眼榻上烧得满脸通红的小娃——那孩子正攥着被角,喉间发出断续的呓语:阿篾师傅......仙人托的......法子......
仙人托梦这四个字像根细针扎进他太阳穴。
三年前在咸阳宫,他为了推广玉米土豆,确实编过东海仙人托梦的谎话。
谁能想到这谎话竟顺着商队的车辙,一路飘到江南水乡,成了百姓口口相传的驱疫神术?
先把小娃挪到通风处。他压下翻涌的心思,伸手试了试小娃的脉搏,再烧两锅滚水,把所有碗勺泡进去。
可柱子他......王婶抹着眼泪,非说您来了病就好,我们刚商量着......
商量着结队去竹棚请我?嬴子羡突然笑了,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竹筐边缘——那是他今早新编的,竹篾还带着青竹的清香。
他望着王婶眼底的期待,突然想起上个月在村口看到的泥人摊:泥人师傅捏了个穿青布衫的小人,底下写着阿篾大仙。
婶子,我就是个编竹器的。他蹲下来与小娃平视,伸手理了理孩子汗湿的额发,您信我,按我说的做,比求神仙管用。
可当晚,他蹲在自己那间漏雨的竹棚里啃冷粥时,门外突然亮起一片火光。
阿篾师傅!
求您救救咱们村!
此起彼伏的哀求声混着雨丝灌进来。
嬴子羡抬头,就见二十来个村民举着火把跪在泥地里,最前头的老猎户膝盖都陷进了烂泥,柱子他烧得更厉害了,大家伙都说......都说您当年用仙人法子救过大秦,现在也能救咱们!
冷粥在嘴里突然变得苦涩。
嬴子羡放下碗,望着门外晃动的火把影子——那些影子叠在一起,像极了当年咸阳宫前跪成一片的大臣。
那时候他是十九皇子,现在他是阿篾师傅,可百姓眼里的光,竟和当年一模一样。
这锅再背下去,我真成巫医了。他摸着竹碗边沿的毛刺,突然笑出声。
系统刚绑定那会儿,他最怕被卷成皇子;后来怕被捧成改革先锋;现在倒好,连巫医神仙的帽子都扣上来了。
苏檀说得对,偶像崩塌的最好办法,就是自己先踩上两脚。
次日清晨,村东头的隔离草棚前围满了人。
神使大人到——
学徒阿木扯着嗓子喊了一嗓子,故意把粗布道袍的袖子甩得哗哗响。
他手里攥着嬴子羡连夜写的竹简,上面歪歪扭扭画着通风图、煮水时辰表,还有分食的木牌标记。
村民们立刻跪了一地。
阿木清了清嗓子,刚要念驱疫三策,草棚角落突然传来一声怪叫。
众人抬头,就见个披头散发的哑丐踉跄着冲进来。
那丐子脸上涂着黑炭,嘴角沾着草屑,手里还拄着根破扫帚——正是嬴子羡。
他冲过去一把抢过阿木手里的竹简,嘶啦一声撕成两半,又从怀里掏出包盐巴,哗啦撒进刚煮好的药锅。
哇哇哇!他瞪圆眼睛,对着药锅翻白眼,接着咕咚一声倒在地上,四肢抽搐着往泥里蹭,哇!
哇!
村民们全吓傻了。
王婶的儿媳尖叫着往后躲,老猎户赶紧去扶跪在最前面的老太太,阿木也僵在原地,手里还攥着半片竹简。
邪、邪祟附身了!不知谁喊了一嗓子,几个壮实汉子立刻冲上来,七手八脚把哑丐拖出草棚。
嬴子羡被拽着胳膊往村外走,路过泥坑时故意扭了下身子,整个人栽进泥里,黑炭脸蹭得更花了。
他趴在泥里,听着身后此起彼伏的快请郎中来,嘴角偷偷往上扬。
苏檀那笔批注说得好,不争,而使其不值得争——他都把自己折腾成鬼样子了,谁还敢信他是神仙?
消息像长了翅膀。
三天后,村头老槐树下,几个村妇蹲在石磨旁择菜。
那天可吓死我了,阿篾师傅好好的,怎么就被鬼附了身?
谁知道呢,原来说仙人话的,也会被鬼咬。
我家那口子说,还是按他教的开窗煮水实在,鬼不鬼的......
嬴子羡躲在树后听得直乐,转身对蹲在地上编竹筐的阿木道:把那首童谣再教一遍。
开窗风进来,烧水泡碗筷,饿鬼不吃盐,病魔绕道走——
几个扎羊角辫的小娃从他脚边跑过,脆生生的童声撞得槐树叶沙沙响。
嬴子羡望着他们跑远的背影,忽然想起刚穿越来时,在咸阳宫给始皇帝讲内卷的场景。
那时候他总觉得,改变大秦要靠惊天动地的大事;现在才明白,让百姓把开窗当家常,比刻在玉圭上的诏书管用百倍。
咸阳宫的偏殿里,徐衍捏着《江南防疫实录》的竹简,指尖都在发颤:民间竟传阿篾被恶鬼附身,这、这成何体统?
信治的理性根基......
你错了。苏檀端着茶盏的手顿住,他们不信神了,才开始信开窗和煮水。
恐惧不可怕,可怕的是把恐惧交给一个名字。她将竹简推到案上,墨迹未干的防疫三策在烛火下泛着暖光,您看,现在百姓问的是怎么煮水最干净,不是哪个神仙教的。
始皇帝翻着竹简,突然笑出了声。
他摩挲着简尾嬴子羡三个字的墨痕,指节上的老茧蹭得竹片沙沙响:好个嬴子羡,连自己都敢黑成鬼。
这天下,还有谁敢称圣?
数日后的午后,嬴子羡蹲在河边洗竹篾。
几个小娃在他脚边的泥地上画阿篾历险记,树枝戳得泥点乱飞。
看!这是阿篾被狗追!
这是阿篾被雨淋!
还有这个——扎双髻的小女娃踮着脚,在最大的泥人头上插了片破树叶,我阿娘说,这叫我不是神仙,我是锅盖!
嬴子羡捏着竹篾的手忽然松了。
他望着泥人脸上歪歪扭扭的泥点,那模样活像那天自己在草棚里撒泼的丑态。
有那么一瞬,他想起刚穿越来时,系统面板上跳动的卷王值;想起苏檀第一次给他递茶时,茶盏底压着的小心赵高的纸条;想起始皇帝握着他的手说大秦活在规矩里时,掌心的温度。
哈哈哈!他突然仰头大笑,笑得竹篾啪嗒掉进河里,好!
好个锅盖!
当晚,他蹲在江边的礁石上,手里攥着根用了十年的旧竹杖。
竹杖头磨得发亮,是当年在咸阳宫编第一个竹漏时留下的。
他摸了摸杖身的刻痕——那是系统任务完成时,他偷偷刻的摆烂到此一游。
这回......他对着江风喃喃,连锅盖都烧了,看你们还往哪儿扣。
竹杖扔进火盆的瞬间,火星轰地窜起老高。
火光映在江面上,碎成千万片金鳞,像极了当年咸阳宫的琉璃瓦。
嬴子羡望着那堆灰烬,忽然听见村口传来弦子声——是个盲叟,正坐在老槐树下调试三弦。
明日开书,说信治旧事。盲叟的声音像陈年的酒,从一个编竹匠的自嘲说起......
江风卷着火星掠过嬴子羡的发梢,他望着盲叟的背影,忽然想起苏檀说过的话:真正的规矩,是长在人心缝里的草。
火盆里的灰烬还在跳,像极了当年系统任务完成时,满屏乱飞的卷王值。
只是这一回,那些光不再刺眼,倒像极了小娃们举着的火把,暖融融的,照着脚下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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