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初歇的江风裹着湿泥腥气钻进领口,嬴子羡把船桨往船帮上一磕,溅起的水珠在晨光里碎成金粉。
他本想趁着水势平缓去南岸拾些干柴,没承想船刚靠上浅滩,就被堤边围看执事牌的人群绊住了脚。
哟,这不是阿篾先生么?蹲在青石板上啃胡饼的老丈抹了把嘴,用油乎乎的手指戳向新刷的木牌,您瞧这新添的条规,可了不得!
嬴子羡踮脚望去,新漆未干的执事牌上,仿阿篾旧例:主事不得发令,仅可敲槌轮序几个大字正泛着亮。
他后槽牙一酸——三年前他为躲李斯派来的督工,在堤上蹲了三日没挪窝,合着在百姓眼里成了沉默定策法?
那年头我腿肚子转筋,动都动不得!他脱口而出,话刚落就引来看热闹的妇人轻笑。
穿粗布裙的小媳妇抱着娃挤过来:先生甭谦虚,我家那口子说,您蹲堤时眼皮都不抬,连江风卷了文书都不捡,这不是大智若愚是啥?
嬴子羡望着她怀里攥拨浪鼓的娃娃,忽然想起昨日在岛边拾到的半本《阿篾三不经》——村学先生用朱笔圈了不言、不立、不归,说是他传下的议事圭臬。
此刻他蹲在泥地里,指尖抠着板结的土块,喉咙里像塞了团湿棉花:我那是...腿抽筋抽得说不出话。
先生说啥?老丈凑近些,耳朵上还挂着沾泥的草屑。
没、没事。嬴子羡干笑两声,起身时裤脚沾了块泥,活像条甩尾巴的灰鲤鱼。
他拎着柴刀往林子里走,可没走两步就听见身后传来窃窃私语:到底是高人,连解释都这么玄乎。
当晚的雨来得急。
嬴子羡正蹲在灶前添柴,就听见木门被拍得咚咚响。
开门一看,是个浑身滴水的渔家少年,怀里紧抱着半卷浸透的竹简书,发梢滴下的水在青石板上砸出小坑。
先生,这是五原郡送来的《话亭纪要》。少年抹了把脸上的雨,竹简书展开时溅起细密的水花,您看这条——五原议税案,执事援引阿篾观堤不语判官吏闭嘴三日。
嬴子羡凑近一瞧,竹简写得工整,援引阿篾旧例几个字被朱砂圈了又圈。
他脑门突突跳:我教他个屁!
那回我蹲堤是因为督工要我写防洪策,我写不出来才装哑巴!
少年却没接话,指尖轻轻抚过被雨水泡得发胀的竹简:可您没反对,就是默许吧?
这句话像根针,噗地扎破了嬴子羡的火气。
他望着少年清亮的眼睛——那眼神和三年前苏檀第一次递给他《信治初纲》时一模一样,带着股子认死理的诚恳。
他张了张嘴,到底没说出老子当时就想溜,只摸了摸少年的头顶:去灶房烤烤衣服,我给你煮碗姜茶。
第二日天刚亮,嬴子羡就扛着半块发霉的树皮蹲在了村口老槐树下。
他故意把树皮啃得咔嚓响,扯着嗓子嚷嚷:老子想当官!
谁给引荐?
县丞位置我能坐,郡守位置我也能坐!
几个光脚的孩童围过来,踮着脚戳他肩头:阿篾先生吃树皮啦!他顺势翻了个白眼:老子馋肉了!
谁有肉?
拿官印换!
人群里挤进来个白胡子老农,捻着胡须直点头:妙啊!
此乃反显之智,越贪越清,越疯越醒!
当年商君徙木立信,如今阿篾试心辨伪,高,实在是高!
嬴子羡差点被树皮噎着。
他看着老农拍腿感叹的模样,突然想起徐衍上个月送来的信——说江南有个执事为学他观堤不语,在议事厅蹲了整宿,结果被老鼠啃了鞋。
此刻更荒诞的事正发生:老农的话像长了翅膀,不过半日就传遍十里八乡。
日头西斜时,划着渔船给岛送盐的老周直拍大腿:您是没瞧见,县上的执事们都学您骂街呢!
张三骂李四我是贪官,李四骂王五你比我贪,百姓堵着话亭要评理!
嬴子羡扶着门框笑出了眼泪,笑够了又蹲在门槛上搓脸。
这时小柱子举着卷黄绢从堤上跑回来:先生!
苏大人让人送《信治荒诞录》来啦!
绢册展开,树皮试心骂街清廉等案被工工整整誊写,页脚还注着苏檀的评:当模仿沦为表演,便是信治病了。再往后翻,始皇帝的朱批如游龙:病从神来,药在破相。
凡自称得阿篾真传者,罚扫话亭七日。
消息传开那日,江心岛的江面上飘满了笑声。
嬴子羡坐在船头剥菱角,远远看见几个穿皂衣的执事拎着扫帚往话亭走,脚步比平时快了三倍。
他正笑得前仰后合,忽听对岸传来孩童的尖叫:看!
泥人阿篾!
循声望去,三个扎羊角辫的小娃正用烂泥堆着个圆滚滚的假阿篾,头顶插着根草标,草标上歪歪扭扭写着:此神已售,换糖三颗。
晚风掀起他的衣角,嬴子羡望着那堆泥人,忽然想起渔屋墙上那道刻了十年的十九暗纹——那是他刚穿来时,躲在阁楼里用碎瓷片刻的,代表被遗忘的第十九皇子身份。
他摸黑回屋,端来盏桐油灯,用鱼油一遍遍地涂抹那道刻痕。
月光从窗纸破洞漏进来,照在墙上,那道痕迹渐渐模糊,最后竟像从未存在过。
行了。他对着空屋子轻声说,这回连假我都开始打假了。
江潮声里,他没注意到千里外的咸阳宫。
丞相府的雕花木床前,李斯咳得整幅锦被都湿了半片。
贴身侍医捧着药碗直抖,却见老丞相突然撑着床头坐起,枯瘦的手指攥紧了床帏:阿篾...试心术?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又下了起来,打在青瓦上的声音,像极了竹简跌落的脆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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